半身鬼的弱点是耷拉出来的肠子。陆长和忍着恶心做最后一试，没想到真就瞎猫碰上死耗子，它倏地就化作了零星灰烬。他正处在庆幸和嫌恶两种情绪中，还犹豫着这右臂到底能不能要了，就听见了雷蒙德的播报。
陆长和惊喜道：“他认出我来了？”再是扭头仔细观摩并欣赏着卓律的笑，对他说：“你相信我了！你承认我是卓可乐了！”
怎料卓律只是轻笑，说：“那倒不是。”
“哦。”陆长和又耷下脸。
卓律目光柔和，话语间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他畏人，怕生，做事也不像张先生这样圆滑。”
他方才看着张斐杰的背影，突然想起好像忘了什么。
卓可乐走了八年多，他渐渐开始记不清他的长相了。虽然常人都能看到他，但是他留不在相片上。唯有收在客房的那几套漫着奶馊味的小孩衣服提醒着他，那些事情不是他太过孤寂的人生中平白冒出的幻想，他没有臆想症。他近乎病态地收着那些衣服，不洗、不晒，统统归到收纳箱里。他也不敢将那些东西拿出来，怕看见蠹虫攀爬其上、怕看见蛆虫以此为生，怕它们一见空气，就打散了他的自以为是。
他有些作呕。自诩世事洞察的卓律其实连在自己边上睡了数月的小妖怪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他把他扔进了下水道。
那时候他听见了卓可乐焦急的喊声，他说“等等”。但他一意孤行地继续手上动作，帮卓可乐搭了一座坟——垃圾堆作的坟。其实都是做戏。卓律的一举一动、卓律的自命不凡、他的强迫情绪和眼里容不下的脏污，都是卓律自封的了不得。
他也没那么爱干净，至少针对卓可乐的时候。他觉得他又香又软，虽然小孩一直嫌弃自己的长相，但他却觉得可爱。
一个小妖怪而已，他怎么会知道人世间的规矩？他怎么会世事练达，做到自己都满意的程度？其实只是自己害怕罢了。他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卓可乐是唯一一个亲近自己的妖。人世间，还有那黑暗世界，都找不出另一个卓可乐了。但卓可乐是妖啊，他还有他的妖怪朋友，即便他生在自己身边、长在自己身边，他漫长的生命不会缺少一个卓律的。
他强留小孩在自己身边的方法就是教训他。他知道小孩喜欢看自己笑，所以他也会笑。
他笨拙又恶毒。
卓律啊，你可真恶心。
他走出厨房的时候看到掉落在地上的小孩衣服，只以为是卓可乐随手丢下的。他在家里等他等到大晚上，还念叨着他怎么能又夜不归宿呢？他等了一天又一天，等到那套衣服上沾染的轻微奶茶香都变了质、等到久未通风的家里变得像是浸在了奶制品的发酵场，他突然记起了。记起卓可乐羞赧地遮着身上的奶茶渍，记起他满身泥泞地回家、还故作轻松地讲述他和妖怪朋友的交往，记起他窝在自己怀里时满身清香，记起自己责备时他通红的眼眶。
他怎么能忘呢？他怎么能把卓可乐和寻常嗜甜的小孩混为一谈呢？他是妖啊。
他才明白卓可乐是一只奶茶精。
但他身为妖的生命被自己全数毁去了。他死了。
他开始自厌自弃，可能这种情绪早该来的，只是昔日还企盼温暖，还意图求取图中匕、水中石，所以他还活着。但温暖来了，又死了。
那时候他反常地足不出户起，是杨婷宜来抱着自己哭。自己和杨婷宜一起长大，她不常哭。她把自己哭出了家门，后来因为实在哭得太可怜，他同意了和这个自小追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女孩子交往。他想起了卓可乐对自己说：“想做的都去做吧。”
他有时候会想，卓可乐在自己看不到的角落里会是什么样子，心态宛如怀念夭折稚子的老父亲。会和鬼怪朋友一起笑得开怀吗？他说和它们打架了，那他怎么从来不找自己哭呢？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走过数年。开窗通风了，所以气味全散了；杨婷宜搬进来住了，所以卓可乐留下的印记越来越少。他把卓可乐和杨婷宜分享，她又会和别的人分享，所谓“久别不成悲”，卓可乐变成了能笑着谈起的存在，只是后来不再谈了而已。所以数年之后，他看不见鬼怪了，也开始记不得卓可乐这个妖了。只在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忽觉温暖如春。
那个收纳箱里不光收敛了卓可乐的衣服，还一并封存了卓律灭顶的愧疚感，留存了他的傲气。但无可辩驳，他曾害死一条生命。
张斐杰保护自己的背影突然让他记起了卓可乐。是有点像。
他又想，张斐杰在自己事务所外边候了自己几个月，卓可乐在家里也等了自己几个月，尽管二人本意并不相同。更像了。
所以卓律笑着和他谈起了卓可乐。既然卓可乐喜欢自己的笑，那他也会喜欢的吧？
他果然看呆了。
陆长和愣愣看着卓律，因为想说的太多反而说不出话。他想问问对方是不是对卓可乐有什么误会，那明明是个战斗力爆表、聪慧又狡黠的人物。
他赌气道：“你要怎么才能相信呢？”卓律只摇头。
陆长和一番来访竟然只是帮卓律打了个怪，虽然有个莫名其妙不知缘何的20点心动指数，但终归和自己的期望相去甚远。他估计要是这个世界的任务是帮卓律打鬼怪，自己早就达到了终极BOSS级别，甚至还能让自己的小弟雷蒙德混个世界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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