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乾清宫的门很沉，冯素贞伸手去开，才惊觉自己的掌心早已被汗水浸湿。她略沉了口气，又猛地用力将门向内拉开。室外喧嚣了很久的冷风呼啸着袭来，冻得她打了个冷战。不过这样也好，冯素贞心道，寒冷总是最好的清醒剂。
李公公仍是送她进去时的模样，倒是教迈腿出来的冯素贞惊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瞬，冯素贞在李公公行礼的瞬间快速调整面色，如往常一般伸手去扶，“公公快请起。”
李公公只当作没看到冯素贞面上一闪而过的惊异，他一俯过腰，做的已是大礼。等行礼结束，才借着冯素贞的虚扶起来，道，“夜寒路远，奴才送王爷一程。”
冯素贞自然是无法拒绝，所幸李公公也不再说话。子时的夜很静，冯素贞屏息四望。黑沉沉的穹盖下，各宫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影子，而原本用来照亮的宫灯，却不知为何的，只添了几分凄凉。
冯素贞又吸了两口凉气，觉得自己更清醒了些。她原走在前头，李公公落后她一步，于是她刻意停了一步，后面的人果然就如她所料地和她一同停在原地。冯素贞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公公，“公公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李公公满脸坦荡，他长相周正，又处壮年，乍一看去，竟也有几分君子模样，“奴才知道王爷心中有疑，只是奴才现在不便说，所以也只能请王爷莫要问。王爷只需记得，奴才对王爷无有恶意，便就够了。”
冯素贞扬了扬眉，但也仅是扬了扬眉。她苦笑了下，道，“我现在剩下的，也只有用人不疑了。”
李公公听出冯素贞语气中的落寞。他看着月色下冯素贞那绝对称不上阳刚的脸，眼神略暗了暗，继而微微颔首，“王爷切莫妄自菲薄。”
“又如何是妄自菲薄呢？”冯素贞低低叹了一句，既像接话，又似自嘲。她摇了摇头，抬步往前走。
李公公仍然跟在一步后。眼前的吴王殿下脊梁微颓，脚步拖沓，端的是一副失意人的模样。李公公眉头皱起些许，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丝关切。
冯素贞却是看不到。此时的她眉头紧锁，脑中翻来倒去的是入宫前李公公的言辞。她原本是笃信李公公的话中有话，无论是伺机试探，还是刻意讨好，只有自己明白了他的目的，才能见招拆招。可是现在的局势，仿佛只有自己，才是被放在迷雾中的人。冯素贞闭了闭眼，她现在心烦意乱。这一日里知晓的事太多，打乱了她曾经所有的计划，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皇宫，和这其中的一切。
两人又相伴走了会，快到玄武门时，李公公出声喊住了冯素贞，“殿下，还请慢些。”
“公公可还有事？”冯素贞转过身去。前番李公公既已那般说，便不应该在此时就再与自己说些什么。更何况，这里靠近玄武门，四周守卫森严，他若是真想与自己商谈什么，一路上可是有太多比这里更好的选择。
李公公讪笑了下，“是皇上有旨给王爷。“
冯素贞迅速反应过来，她掀袍跪下，李公公便从左边衣袖里掏出一卷黄色圣旨，也没打开，就径直递给冯素贞。“皇上有旨，命王爷去吴州行宫，将长宁，遂安，常乐三位公主接回京城，即日启程。”
“儿臣遵旨。”冯素贞将圣旨举在头顶，等行礼完毕，才站起身来。
冯素贞并没有打开圣旨再看。李公公也不说话，冯素贞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眉头一拧，开口问到，“李公公可是特意等在宫外要为我传旨？”
冯素贞问的合理。毕竟从她在公主府外见到李公公开始，他便再没有与皇帝单独见面的间隙。所以这道旨，一定是下在李公公来寻她之前。冯素贞心中一紧，算算时辰，那时候的父皇应该刚刚从老婆婆那里得知自己知晓了之前的事情。也就是说，父皇在得知自己知晓真相的时候，便已经打算好了，要将自己支出去。是为了避免自己与太子起争端么？冯素贞不可避免地这般想，呼吸也不自觉加重了些许。虽然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国之储君。再加上自己不似太子天香一般在父皇身边长大，就算是单说舐犊之情，自己在父皇的心中的地位也肯定比不上他亲手养大的太子。可即使这般清楚地明白，在猜想到父皇可能的计较时，自己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落寞和悲伤。越是思考，冯素贞便越觉得心中痛楚。她轻轻叹口气，又问，“父皇可还说了些什么？”
李公公看着冯素贞，只觉得他的身子好似在顷刻间就变得更单薄了些。眼前的吴王殿下没了平素所有的骄傲自持，不是片刻前的落寞失意，而是无法掩饰地悲伤自弃。李公公略退了一步，右手背在身后，五指紧紧扣着袖口。他咳了一声，道，“陛下原是让奴才直接去王府宣旨。可不知怎得，奴才走到门口，陛下又把奴才喊回去，说，让吴王进宫吧，朕有好些日子没有跟自己的孩子好好说说话了。等奴才嗳了一声，陛下又叮嘱奴才，等您接了旨，让奴才跟您说，现在天凉，水上寒气重，让您走陆路过去。吴州景色秀丽，您大可在那里多留几天，也可跟公主们一起游览下吴州城。你们都是陛下的嫡亲骨肉，该是要多亲近亲近。”
冯素贞点了点头。吴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若是走水路，八日便可有个来回，若是走陆路，最多也只需要半个月。父皇让自己在那里多呆几日，应该就是铁了心要让自己远离京城了。冯素贞紧紧攥着手中圣旨，又问，“父皇可说了，让我何时回来？”
李公公伸手挠了挠腮，道，“皇上的意思，赶在冬至前回来，便可以了。”
冯素贞便又谢恩。她与李公公道别，转身往玄武门走。李公公没有再跟，他看着冯素贞一步步走远，身影也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支离破碎。李公公长长叹气。他手肘一努，一直藏在右边袖子里的一个银盒便滑落下来。李公公将银盒捏在掌心，指腹磨蹭了几下盒盖上的雕龙纹，又把银盒重新纳回袖内。
一直到看着冯素贞出了宫门，李公公才摇了摇头，转身往宫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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