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那日云低风急，虽然车队都已经上了船，但因得天气诡谲，负责过江事宜的江州知府迟迟不敢下令开船。天香在船舱里坐了大半个时辰，颇觉得气闷，就干脆甩开众人，一人去船首站着。此次公主还朝，正德帝为了表达自己对这三位久居江南的公主的珍爱，格外恩准她们用了皇帝巡游才能使的大黄船。天香在船头站了会，身后船帆鼓扬，虽是清晨，但天地却显昏暗。她见左右无人，便放心地在原地舒展筋骨。
她先是用力甩了两下手臂。因得东方民的叮嘱，这一路上长宁对她尤其关照，前面三日在马车上，更是恨不得连饭都给她端到跟前。她平素活动惯了，不知多少年没有安稳地坐在一处超过一个时辰过，更别说是在车厢内躺上三日。天知道她每日听着马车外的嘚嘚马蹄声，是多想即刻跳下马车去。只是自己与长宁不算熟稔，她既是受了东方民的托付，自己也不好意思去拂了她的好意。更何况，这三日长宁与她同住一车，自己是怎么过来，她也是怎么过来。
天香重重地叹口气，左右轮换着踢腾双腿。这一路上长宁与她同车，也算是费劲了心力来与她闲话。只是自己和她只算初识，就算平日里无遮无拦惯了，可面对十几年没见过的妹妹，总还是要端着些公主该有的格局。可这么一来，本来就不多的话题，更是少的寥寥无几。毕竟，自己要是与她说京城的趣事，只怕惹了长宁难过；可要是直接说江湖上的趣事，自己并不深知长宁的脾性，若是给她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就更是难办。思来想去，一向以天不怕地不怕闻名的自己，竟然是选择了最不是办法的办法——除了第一日聊了几句东方民，后来两天，自己都是借口晕车，上车就睡，下车才醒，只是这样一来，虽然是避开了和长宁相对无言的尴尬，但晚上总是盯着屋顶到天亮，也总不是办法。
“再过一日，就到京城了。也不知道父皇怎么样了，有用的应该已经把他治好了吧？”
江面宽阔，不受拘束的劲风扑面袭来，天香大口呼吸了几下，便觉得堵在心里几天的闷气消散了不少。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先前一番动作，现在周身筋骨都是舒服不少，就连脚上的伤，若不是刻意关注，也已经没有太大的感觉。天香又吸了两口凉风，更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便想着已经出来许久，该是要回船舱去。
正德帝驾崩的消息便在此时传来。
天香只觉得身后突然乱糟糟一片，好似是有人哭着上了船，不肖一会，整艘船上便哭声大恸。还没等她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有小太监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扯着嗓子哭号，“皇上宾天了。“
耳边的风声愈发喧嚣了起来。
天香觉得自己脑中嗡嗡作响。她在原地呆立了会，整个人还是恍惚地挽不回半分神智。但身子却抢先有了反应，天香只觉得原本还劲道满满的双腿突然没了力气，她脚下一软，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后退两步，后腰就狠狠地撞在了木栏上。这一下撞得极重，天香嘶了一声，下意识抬起手去摸。
小太监见状，赶忙地爬起来搀她。
天香还是有些茫然。她听到小太监口中说着‘公主节哀’，便本能地不想去想这话背后的意思，只是下意识觉得这句话扎耳得狠。于是她一把挥开小太监，连吼了好几句“滚“。直吼到再没有人敢上来，才转过身，双手紧抓着栏杆，哽咽着叫了一声父皇。
因得正德帝驾崩，船队再耽搁不得。不肖一会，便拔锚启航。
天香在船头站了一日。期间船队缟素，她不看。皇妹劝慰，她不听。她只是维持着抓握栏杆的姿势，将背脊挺得笔直，仍由江风肆虐，呼啸袭身。
船行一日夜。靠岸时，天香肩上已积了薄薄一层白霜，太子派来迎接的太监瞧到，连呼了几句公主金安，又是殷勤地替她掸霜披衣。相较之下，长宁三人倒显得被冷落了些。所幸她三人久居吴州，一贯不在意这主次仪仗。而天香心神大乱，便也没有注意到此处。
车旅匆匆，至西华门。
天香下船前便已换好衰服，车一停稳，她便急急地跳下车去。大太监李旬候在门前，他见天香下车，忙是上前行礼，又依次与长宁三人行礼，等确保三人服饰无误后，才又躬了躬身子，道，“诸位公主请随奴才来。”
众人一路哭丧至几筵殿。
自昨日得知正德帝驾崩，天香虽是悲伤至极，心中却仍有几分侥幸。一直到入了几筵殿，见到了端放的正德帝灵位，天香才确信，她在心中祈祷了许久的奇迹并没有发生。于是压制了许久的悲意汹涌而上，天香只觉得眼前一花，她费劲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父皇，就跪倒在灵前，啜泣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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