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天香的右脚迈出门槛。
送她出来的砚台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天香心思不宁，一路上也没怎么仔细听他说了些什么，等到出门的一瞬恍然回神，也就精确地抓住了最后一句。
“王爷这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
于是还没成功迈出去的左脚在门槛上狠狠撞了一记，天香打了个趔趄，一颗心不知道是被差点摔倒惊到，还是被砚台的话戳中了此前一直刻意忽略的隐忧，在她的胸腔里砰砰直跳。
天香觉得自己头皮发麻，脑袋里木空空的，又好像连脑仁都在疼。她深吸口气，扭过僵硬的脖子，死死地盯着砚台。
“瞎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去跟皇兄说，把你丢到独石堡去守长城。”
她一夜奔波，是时面色惨白，眼睛又因为种种原因熬得通红。砚台瞧出她眼神中的很厉，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他缩头含肩，赶忙向天香求饶，“我的好公主，小的也是担心我家王爷，您可千万不要告到皇上那儿。独石堡那是什么地界，小的这身板，去了那边，就算是有两个脑袋也熬不过啊。”
天香听得一愣。她先前脱口而出了一句皇兄，但这个皇兄指向何人，她说的时候也没有仔细思量。不过既然砚台是王府中人，按照她的性子，说话时暗指的肯定是王府的主人。只是现在听砚台讨饶，她竟也有些觉得，她刚刚说的皇兄就是指东方宥。
经得这么一闹，自欺欺人的漠然再难维系。天香回想起病床上的东方民瘦削脆弱的模样，只觉得胸口酸胀，恨不能替他受了这份罪。只是越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心里与之相对的埋怨和愤恨也随之增长。天香觉得自己被两股情绪撕扯，让她不得不强迫自己远离。
若是再留在王府内，若是再见到东方民，她不知道自己会先奔溃大哭，还是先出手伤他。
可当她站在门口，只需再走几步就能完全离开王府地界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抗拒。
又怎么会想走呢。她心爱的人在这里，带着她曾经所有的美好和期盼，在这四面围墙里，生死难知。
天香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在此处多待。她又回头看了眼门内，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她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满心失落。她只觉得怅然若失，一个人浑浑噩噩走了许久，一直到四围都是嘈杂人声，才立在熟悉的街头，举目四顾。
处处都是熟悉的景，哪哪都是陌生的人。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日头已经攀至树梢，但天香还是觉得很冷。她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腿上的力气却在快速流失。她的眼神开始涣散，耳朵也逐渐听不清身边的声音，她觉得四围嘈杂，又找不到离去的方向。
“有用的，我冷。”
-
“公主？”
天香沉浸在思绪中，乍听有人喊她，虽然神识还未回笼，身体仍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来处转去。
“还真的是公主，快，快停车。”
视线开始聚焦，天香眨了眨眼，朦胧的视野渐渐清晰。她看着仿佛突然出现的桃儿，愣了会，问到，“桃儿，你怎么在这？”
桃儿已经从马车上跳下。她被天香一问，又看她有些迷糊的样子，便啐了一口，调笑到，“我的好公主嗳，这不是前儿个下了雪，我怕你在宫里头寻不到中意的衣服，就想着给你送些去。你倒好，自己跑回来了，早知道你今天回府，桃儿就不用跑这趟了。”
天香的脑中还是昏沉，她只捕捉到桃儿的只言片语，虽然没有完全接收到桃儿话里的含义，但也自有接话的办法，“怎么，你不想我回来？”
桃儿跟在天香身边十数年，自然知道她现在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只是虚张声势。桃儿噗嗤一笑，伸手去扶天香。“啊呀我的好姑奶奶，你就别逗桃儿乐——公主，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天香被问得一懵，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的难受劲确实像极了风寒发热的症状。她想起昨夜的雪窝，便猜想着该是那时候受了寒气，只是后来她注意力全在他处，便没有注意到身体的不适。一直到今早上出了吴王府，心灰意冷下，才叫这病爆发出来。
桃儿见天香站在原地发呆，心中更是着急。她“公主”，“公主”地唤了两声，看天香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急到深处，就有些恼。于是她深吸口气，在天香耳边大声喊到，“公主，你别发呆了，快跟桃儿回去。”
天香被耳边突然炸响的声音惊到，她抖个激灵，扭头看桃儿正颜厉色的模样，有点想笑。只是现在她身子不舒服，又不想在外头与桃儿闹腾惹人闲话，便往马车边上走。
桃儿没想到天香竟如此配合，她又想起以前天香在庄嬷嬷面前胡闹的样子，只觉得自己运气好。
那边天香已经抓着车舆往车板子上走，桃儿看她脚在半空踩空了一下，连带着整个人都差点摔倒，登时就惊出了一声冷汗。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搀住天香，又冲车夫喝到，“还不给公主把车凳拿出来。”
天香借着桃儿的力气站稳，心里更是难受。这在平时不过小小一跨，今日生了病，竟然是连车板子都上不去。只是就算自己再想逞强，现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桃儿扶着天香，等车夫将车凳放好，又小心护着她上车，然后跟着钻进车厢。她今日出门，坐的是下人用的马车。桃儿看了眼空荡荡的车厢，见天香毫无芥蒂地坐在了小马扎上，才松了口气。她从包袱里掏出一件貂裘给天香披着，又拿出一件棉袄给她盖在腿上，直把天香整个人裹了一层，才蹲在她身边絮叨，“先皇驾崩，桃儿知道公主心里难过，可再难过也要看顾着自己的身子啊。您说您病了，桃儿担心，杏儿燕儿也担心，要是消息传出去，皇上王爷他们肯定也要为您担心。而且生病了还要吃药，您不是最讨厌吃那些苦药的吗？这一生病，可是跑不了了。”
言者无心，天香却想起东方民在永安寺里哄自己吃药的情形，她嘴里苦涩，出声打断，“好啦桃嬷嬷，我头好晕，想睡会。”
桃儿赶忙噤声，她将包裹垫在天香身后，看她缩着身子躺倒，也在一旁找了个空处坐下，托着腮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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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本文里最后一次天香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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