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两个时辰前。
蔺府。
平日里起得极早的蔺大小姐竟到了老爷上朝的时候还不见有起身的动静。服侍蔺知乐的小丫鬟原本想着自家小姐昨个儿歇得晚纵是早晨多睡一会儿也无妨，可都到这个时候了，她们大小姐莫不是昨夜把自己给气病了。
小丫鬟忧心忡忡地敲了敲内间的门，柔声问道：“小姐，您起了么？”
内间不闻回应。
小丫鬟还以为是她家小姐没听见，稍稍提高了声气又问一遍。
内间还是没人回应。
小丫鬟后脊一凉，一边喊着“小姐”一边推开了门。
只见“蔺知乐”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脸色铁青。不等小丫鬟走到近前去，“她”一记眼风扫来，语气冰冷：“谁让你进来的？”
小丫鬟闻言颤了颤，不解道：“小姐，我……”
“蔺知乐”闭了闭眼，稍稍将语气放和缓，可依旧“冻人”非常：“出去。”
方才十三四岁的小毛丫头委屈地答了声“是”，出去把门带上了。
“蔺知乐”坐在床上，曲起一条腿，背靠床栏，使劲儿揉着自己的眉心。
照着“蔺知乐”平日里的作息，怎可能是刚醒？
“她”今日同往常一样，早就醒了，可这一觉醒来，“她”却不是“他”了，哪能轻举妄动？
“蔺知乐”赶走小丫头后，支着两条纤细绵软的腿走到镜前，打量现在的自己——鹅蛋圆脸，弯眉杏眼，鼻梁挺直秀气，嘴唇却生得略薄，不像十分有福的面相。
这张脸……是昨天见过的，蔺知乐的脸。那女孩子怒气冲冲的质问仿佛还响在耳畔。
蔺大小姐壳子里的人正是顾维源。
顾侍郎坐在那一方小小的绣墩上，几乎将铜镜盯穿。镜中映着“蔺知乐”越见阴沉的脸。
他再怎么瞪也没用，女子秀美的脸不会变，柔软的身子也不会变，不能上朝，不能骑马，甚至跑都跑不快。
良久，屋中传出“蔺大小姐”恢复平静的声音：“今日我不舒服不能前去请安，替我去向母亲告罪，如若母亲问起便说我没有大碍，躺一躺便好了。”
缩在外间的小丫鬟立即应了。没等她跑出屋去，又听屋里人吩咐道：“我这里不需人守着也不需请大夫，你外面候着便是，有事我再叫你。”
小丫鬟莫名松了口气，匆匆离开。
安排好“见人”的事，顾维源负手走到衣架边，看了一会儿，只取下大氅随意搭在肩上，而后慢悠悠打量屋中的布置。
顾侍郎虽入了奸臣阵营，却好歹是顾氏出来的人，并不随意翻动蔺知乐的东西，只多在书架与桌案边停留了片刻。
书架上规规矩矩放的四书五经，桌案上却放着《墨子》、《庄子》、《韩非子》，还有一卷没有誊抄完毕的《维摩诘所说经》。
此人看书太杂，辨不出什么性情偏好。
顾侍郎退而求其次看蔺知乐的字——字是好字，端端正正的楷书，仍看不出什么。
顾维源：“……”
再看那积灰的妆匣、柜中色彩单调的衫裙、瓶中不知放了多久就快枯死的海棠，顾维源是真没想到一个女子能活得如此无趣的。
她小时候，分明不是这样的……
“小姐，小姐！夫人放心不下要来看您，您……您可需奴婢进来帮您梳洗？”
顾维源道：“进来吧。”
蔺夫人那关，避不过便不避吧，借她挡一挡别的什么人也是好的。
小丫鬟立即打了热水来拧了巾子，正预备给她家小姐擦脸，却见她家小姐往后一避，抬手接过热巾子：“我自己来。”
小丫鬟愣了愣，小姐这是嫌她了？拳拳一颗忠仆心突被风雪催。
顾维源僵着脸：“取齿木来。”
丫鬟不及多想便又出去拿早早浸着的杨柳枝。
顾维源慢条斯理擦完脸，心里对蔺知乐此人有了个大约的印象——天真、古板、娇惯。
简直就是她爹与她哥的加和。
洗漱过，小丫鬟要为“她”穿衣。
顾维源看了一眼架子上挂着的水蓝衣裙，又看向小丫鬟。
可怜那小丫头片子被“她”看得直抖：“小、小姐，您不想穿这套，要不咱换一身？”
开了半边门的衣橱里挂的大半都跟外边这套大差不差。
顾维源合了合眼，从牙缝中挤出仨字：“就这件。”
小姐今个儿到底怎么了？小丫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取下衣衫一件件为她家小姐穿上。
小女孩儿的手难免不时碰到“她”的脖颈、肩膀、腰腹……顾维源闭着眼，额角青筋乱蹦。
系好最后一条系带，小丫鬟打量着“蔺知乐”，目含赞赏，小声建议道：“小姐今日梳个双环垂髻可好？”
“蔺大小姐”一挥手：“去泡壶热茶来，母亲来了叫我。”
“是。”小丫鬟瘪了瘪嘴，颇有些遗憾地出去了。
现下扮蔺知乐事小，而朔日朝参与江北旱情，还有那边的事却是……
顾维源按了按眉心，走到书桌前，将轻薄的宽袖挽到肘间，研墨提笔。
“庐州、光州、扬州等州刺史、长史、别驾，其中上下十余人，名姓见下……”
他写得极快，字字银钩铁画，最后一划拉出道逼人的笔锋。
“雪衣。”他唤。
房中一丝动静也无。
顾维源皱眉看了一眼房梁，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蔺府。
屋外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他放下笔将蔺知乐未誊抄完毕的佛经放在跟前，他自己刚写的一纸信则被揉成一团收进袖中，动作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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