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晴，依稀响起几声蝉鸣，云敖披着风氅倚在靠枕上，剑眉蹙起，望着底下伏跪的沈涣，目光冷得像是寒潭坚冰。
蒋霆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右侧是景姝。
沈涣是连夜赶来的，带着两江道的布政使并一干官僚。浩凌出了这样大的事端，又是劳驾摄政王善的后，恐怕今年秋后，殿外跪的这些人里大部分会掉脑袋。这是关乎生死的面见了，沈涣却仍挺直着背，乌纱织金的官帽一丝不苟地带着，黛色官服亦无半分褶皱。
摄政王不开口，沈涣也不敢妄言。他垂下眼，端端正正跪好，又等了等，方开口道：“千岁，臣管辖不善，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云敖冷笑一声，拂袖将手中的折子摔在沈涣面前，“去年两江道修坝的亏空还未补上，没半年，坝垮了？”
折子挟了凌厉的劲风，在沈涣脸颊擦出一道血痕，他却仍规规矩矩跪下去了，“是臣监管不力。”
“本王连夜诏你来，不想听这些场面话。”云敖不耐烦地打断，眉宇间的戾气更重，索性阖上眼，“如今水患已出，讨罪无用，给本王你的解决方案。”
沈涣犹豫片刻，伏得更低，方开口，“依臣愚见，此时最适合推行稻改桑的国策。”
他说这话，是要思虑良多的。改稻为桑是小阁老萧靖的政令，而摄政王和萧家是出了名的针锋相对，沈涣如今主动提起，不知道摄政王会作何反应。
令沈涣想不到的是，云敖没有反驳，而是淡淡应了一声：“接着说。”
沈涣沉默了少顷，缓缓直起身板，抬眼看向云敖：“浩凌水患，粮食不足，臣私以为可以以粮换地，解百姓燃眉之急。”
“主意倒不错。”云敖依旧阖着眼，“只是，官府放粮赈灾，什么时候还成了生意？”
沈涣一怔。
云敖缓缓张开眼，却未给沈涣半分眼神，只是沉声道：“不肯交地的，活该饿死？”
沈涣立刻低下头，从谏如流地，“是臣短视了。”
云敖目光漫漫地望着窗外的一缕日光，并未理会他，薄唇微抿。
沈涣已然意识到自己太心急了，于是乖乖闭上了嘴。
“稻改桑，还是要推行的。”云敖蓦地开口，语气水波不兴，“否则，枉让萧竣费尽心思制造一场水患，淹死千百黎首。”
沈涣愣住。这几乎就是直指萧竣了，他身为萧阁老门生不得不回护：“千岁明鉴！”
闻声，云敖终于又一次把目光落到沈涣处。“天灾还是人祸，萧竣有没有插手，不久便能知晓。”
这时，蒋霆将茶盏“咔哒”放在桌上，颇为兴致盎然的望向沈涣。
不敢接话，沈涣便沉默地跪着。就这样过去一炷香的功夫，外头忽然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旋即安乐按着刀进来了，利落地跪在云敖面前：
“千岁，人已经带到了。”
云敖颔首。接着就听见刀佩作响，进来一个霜色银线琐幅曳撒的小珰，十四五的年纪，一张俊脸，玲珑身板儿，挂着刀，身后的火者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
那孩子下巴尚圆，颇有几分稚气未脱，走到近前便先给云敖行礼：“千岁。”旋即又转向蒋霆和景殊，端端正正唤道，“兄长，娘娘。”
蒋霆笑了，冲他招招手：“今天辛苦你了，过来。”
得到云敖首肯后，那孩子又一合掌，乖觉地站到了蒋霆身后。
看清那孩子的面容时，沈涣的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净军指挥使，蒋霖。
早就知道蒋霆手下有一支净军，战力堪比泼墨，而直管这支凶兵的人，就是蒋霆的亲弟弟蒋霖。他虽小，却是早年跟着蒋霆在北疆的冰雪里长起来的，自有天然一段凌厉，手段狠绝堪比京中锦衣卫。
“臣今日派人去那郡守府搜了搜，”蒋霆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开口，虽是对着云敖，却全然像是讲给沈涣听的，“找到些证据，或许能解释郡守的死因。”
便有小珰应声上前，手里举着一个漆盘，上头呈着几片被火烧后的信笺残片。
“看看。”云敖难辨阴晴地开口，不明的情绪在声音里涌动，“上面写的什么，给本王读出来。”
沈涣竭力让自己的手不颤抖，强作镇定地拿起其中一页残片。他只看了一眼，腰板登时软了下来，似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汛，汛期将至……毁坝淹田……浩凌不保……”
没读完。旋即沈涣将头重重磕在地毯上，一把嗓子颤着，“千岁饶命！”
闻言，云敖阴鸷地把视线压低，寒意十足地望着他头顶乌纱，“本王想知道，你拿什么做诱，逼着浩凌镇守拆坝淹田，封锁城门？”
“千岁，”这时，蒋霖忽然开口了，“臣去郡守府寻找物证时，找到一个府兵。”
于是有人将那中年人应声推了出来。蒋霖接着道，“他自称是前日奉命拆坝的府兵之一。”
“爷，爷爷救我！”那府兵显然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阵势，伏在地上的身躯抖得像是筛子，嘴里一味地喊着，“求爷爷救我！”
云敖淡淡应下：“抬起头说话。”
府兵抬起头，却迫于威压不敢正视摄政王，便战战兢兢盯着他风氅上金线绣的仙鹤。“小人是郡守府的兵丁，三日前的夜里，百户大人忽然叫了小的和另几个兄弟，连夜拆坝……”他咽了口吐沫，时隔数日，想起当时的光景仍心有余悸，“……拆完坝，百户大人便将小的几人直接推入了水中！小的略通水性，便趁着天黑游到了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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