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延祖带着君儿去舅父院子请安的时候，正巧大师兄蒋理言也在。
蒋理言不像卫仁祖与卫延祖那般丰神清雅，他身材魁梧庞大，仿佛走一走就要大地为之颤抖，玉面上一圈络腮胡，双目炯炯，又大又圆，嗓门也大，洪亮得惊飞了枝上的鸟儿。
他三个儿子却生得温润清隽。大儿子蒋超与卫仁祖长子同岁，只相差了半个月，次子蒋胜年岁九龄，而幼子蒋庭兰只有六岁。
蒋氏兄弟三人围着小师叔怀里的弟弟打量，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
其中幺弟蒋庭兰比新弟弟还要羞涩，躲在二哥身后，偷偷端量。
不一会儿，殷夫人款款而来，抱走小娃娃，招呼三个徒孙跟着她离开了厅堂。
她带着孩子们来到雅厅，让身侧的小婢准备笔墨纸砚。
“你们兄弟几个教弟弟识字好不好？”
“好！”
蒋氏兄弟们很兴奋雀跃。
殷夫人轻缓温柔地让小娃娃坐到身旁，铺展开玉扣纸，拿一块面上雕刻寒梅的紫檀木镇纸压在纸上。
蒋超坐到案边的软塌上认真磨了会儿墨，殷夫人揽袖执笔，蘸了墨，提腕下笔。
她在纸上写下“卫绍”两个字。
蒋氏兄弟鸦雀无声了。
殷夫人温和地看着几个孩子，说道：“让弟弟认一认你们小师叔。”
蒋胜嗫嚅道：“婆婆，我们不敢直呼小师叔的名讳。”
殷夫人笑道：“乖孩子，这两个字就由婆婆来教他。”她说完，抚了抚身边小娃娃的脑袋，也随即转过头来注视着他微笑。
小娃娃接触到她的眼神，伸手向案上一指，说了一声。
殷夫人心念一动，惊喜地问他：“认得？”
小娃娃怔了怔，又指着松烟墨写就的“卫绍”二字，下力点了两下，吐出两个音节。
“婆婆，弟弟说的什么呀？”
蒋胜挠了挠后脑勺，疑惑不解。
殷夫人笑说：“弟弟大概是认得你小师叔的名字。”
她正说着，感觉到小娃娃拉了拉她衣袖，旋即回头瞧他。
小娃娃目光怯怯地指了指笔架，殷夫人会意了，取下一枝狼毫笔，递给小娃娃。
小娃娃探着身子蘸饱墨，工工整整地写下三个字。
“尹——道——君？”
蒋氏兄弟跟着纸上显现的字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
小娃娃写完“尹道君”，朝自己胸口指了指。
“我知道了，弟弟的名字就叫尹道君！”蒋胜激动地挺直了身板，抬头欢呼。
殷夫人凝视着小娃娃询问，小娃娃回给她兴奋闪动的目光。
尹道君交代了父母教给他的所有信息，期盼这些热心的叔叔阿姨马上就能送他回家去。
但他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
他说，他从那个洞穴里跑过来的。
——那个洞穴，就是卫延祖母亲的长眠之地。
这些话，殷夫人他们自然是不信的，以为孩子糊涂了。
他还说，他的家在Y市荷花镇桃花村尹家老院子。
卫延祖先安抚了他，承诺帮他寻找父母，随即和舅父舅母、诸位师兄吃茶议论。
“娃娃说的地名没听过呀？”鄢叔珂心中迷惑。
卫仁祖拿着尹道君写的字端详了半天，话不着题，“力量不足，犹见得其中风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呀！禅郎，这是个好苗子，你好好留着。”
蒋理言白了他一眼，道：“先给娃娃找到家人再说，你慌什么慌呢？”
鄢叔珂道：“看娃娃这字，可见他家学渊源，大人也很有风骨了。只是我们没听过他家里人的名声，许是哪个世外桃源的隐士。”
殷夫人说道：“君儿是跟着他母亲习字的，不知你们可有听闻当今才女英侠中，有表字玄道的孟氏夫人？”她沉吟少刻，“我听着倒觉熟悉，连君儿的笔迹也觉着很熟悉。就是忘记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端丽的楷书了。”
殷长康很觉烦闷，一言不发，他最怕麻烦事，也从来不愿去思虑麻烦事。故此，潇潇洒洒把自己的责任，全都甩给他那责任心强盛的乖外甥。
如今，他被夫人压在这里，大感痛苦，仿佛有千万蚂蚁碾过身体。
“身上有虱子呀？”殷夫人揪了一把殷长康的胳膊，“扭什么扭？不许动！坐好！”
殷夫人轻飘飘的呵斥，立刻定住了丈夫。殷长康再也不动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仿若一尊泥塑神像。
几个人再讨论了一会儿，各自回去翻看各地地方志与游记。
这日，天气晴朗。
尹道君与玩伴跑到田边捉泥鳅去了。他运气极佳，装满了腰边的竹篾笼子，兴高采烈地回去。
打着赤脚，裤腿卷到了膝盖上，虽然在山涧洗了洗，但身上仍旧难免留下了泥巴印。
他欢快地跑上石梯子，带过的阵阵快乐的风摇晃了路边的杜鹃枝条。
他跑上芍药开满的院子，又沿着院子里的石梯往上爬。
经过萝薜缠绕的岩石，经过篁竹幽幽，经过山桃白果。
终于，在山泉边的白玉兰下，看到了麻衣素带、仙气飘飘的青年。
“阿郎——”
尹道君大喊招手，在青年抬头看到他时，飞奔了过去。
卫延祖带他换了身衣裳，给他把脸上的泥巴擦干净，笑呵呵道：“咱们君儿就是厉害，捉了这么多泥鳅呀！晚上到你小六小七哥哥那边去打整来吃。”
“好！”尹道君高兴极了，他搂住卫延祖的脖子，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请求道，“阿郎，我想喝奶。”
卫延祖和蔼地答应，吩咐下人去取羊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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