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潇潇，数个不起眼的小土坡，是新筑的荒坟。
白衣被雨水打湿，贴出一具瘦削的身体。他匍匐在地，护住一块崭新的墓牌，刚描上不久的朱砂被雨化开，流成泣血。
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晖华园的少当家。晖华园——他的家人，父亲的子弟，都埋在了他的眼前。
晖华园混进了刺客，皇宫的宴会惊现刀光，刺客被捕，却吞下毒丹当场自尽。姬梦别护驾有功，然而刺客正是本家门徒，谁也无法证明晖华园的清白。
轻则窝藏刺客，重则意图谋逆——皆是死罪。
“这是……冤罪！”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姬梦别对天咆哮，声如断肠。昔日的高雅歌喉只剩嘶哑，如玉的俊容苍白落魄，他紧紧抱住那块朴素的墓碑，朱砂渗透了素衣，半身染上斑驳血红。
为什么……要剩下我一个人？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他恨不得冲回那一夜，将那把从刺客身上夺来的匕首刺进皇帝的身体。
“为什么？！”黄袍少年的面容在焚心的愤恨中浮现，他哭喊。
“为什么……你不救救我？你这样根本不是在救我……不是……”
“咳咳……咳……！”
青黑的唇呕出一口血，他双眼一翻，在冰冷的雨中失去了知觉。
倒在腐土上的那一刻，他似乎听见地底下传来亲人呼喊他的声音。
唤醒他的是一个少女。姬梦别知道自己又回到了义父的家，他闭上眼，少女帮他拧干一块冰凉的布，重新放在他烫热的额头。
“是爹把你抱回来的。”少女眼神忧伤，“你发高烧了，昏了好几天。”
抱他回来的果然是他的义父，前禁军教头辛广松。那一日，他被带离家人的身边，被带出死牢，遭受了至为惨痛的活罪。
所犯本是灭门之罪，姬梦别身为当家，免死的代价就是绝后。
将他抱出刑室的辛教头后来道：皇上坚持免其死罪，却因皇太后辅政，决断屡遭弹劾。最终，皇帝的固执换来了摄政王与太后的退让，换来的是姬梦别与家族天人相隔，为他换来一副苟且偷生的残躯。
燕君见姬公子睡去，悄然为他宽衣。少女照料他已非第一回，姬梦别昏沉未瞑，却无力抗拒。病恹的身体已非人身，少女每一次温柔的触摸，都在剐去他仅剩的尊严，但他又能如何？
皇帝赦生，免去罪名，民籍不降，但他即便身为辛教头的爱徒，在道场里依然免不了须眉子弟的嘲笑。
他陷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残缺，落魄，世人的笑柄……地狱煎熬不过如是。
后来，他从义父口中得知，晖华园的罪是为皇太后亲自定夺，太后政力强盛，年轻的皇帝作为天子，众臣却不尽然受他统御。
即便他是天子，那又如何？
姬梦别再也不愿想起那个身穿黄袍的傻子。
昔日的少当家失去了所有，他压抑心中的不甘，终日修习武学，随义父来往边关，身伴戎马的时光，成了他最后的寄托。
然而世无永恒。
直到辛教头在第三年告病离世，姬梦别终于醒觉——当自己不再是义父的弟子和随从，他什么都不是。世上的姬沛，不过是一个刑余之人。
当他回到义父的道场，草木依旧，物是人非。辛教头的大弟子是燕君之夫，他入赘为婿，身为金吾卫，却集一群酒友在道场聚居，将妻子锁进暗室，掌控家财。
本来，那些人只是想戏弄一下他。
在姬沛带着义父的衣冠回京的那一年，京中发生了一件怪事。辛广松的道场一夜之间死了十人，皆是亲军卫兵。死者是互相斗殴致死，场面血腥可怖，后来，又传辛家道场闹鬼，不少人亲眼目睹一女鬼在道场出没，更有人在夜里能听见卫兵们厮杀的声音。
可怖的传闻五花八门，却都是后话了。
所谓女鬼，是当初被关在暗室的燕君。那一夜，目睹一切的她虽不怪姬沛，却还是患上了郁病，在同一年多寒冬玉陨香消。
短短半年过去，姬沛彻底变成孤身一人。荒凉的道场，阴风猎猎，地上依旧可见片片血迹，污黑可怖。姬梦别身着素衣，挥刃如水，一套剑式他重复十遍、百遍，千遍……仿佛这样可以化解满腔的悲伤。
事事易变，此身飘零。剑可以挥，千遍，万遍，回忆用这把剑屠戮的一幕幕，让残虐的心浇灭他的苦，他的恨。最终，武痴倒下了。他会累，也会想哭，他还是人。
是人么？他还是么？抚摸着跳动的胸口，心在痛，他还有一份埋在心底的不甘，联系着一个不愿回忆的人。
“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雪化冰融，玉泉山桃色夭夭，一池春水倒映纷繁春色，波光似灼。临水而立的人比去年更消瘦了，素白的身影像春日里一块化不去的冰。春晖下，一个踏春的男人从桃花径中走来，恰好看到了水边那抹孤影。
姬梦别依稀记得，此处是他少年时第一次登台的地方。身临此境，眼收春华瑰色，心寄春水悠悠。这里似乎是皇室御用之所？他却不记不清了。波影织起桃红柳绿，美好而耀眼，他闭眸，存起小小一缕被春风吹动的暖意，倾身扑向了清池。
“都统大人？”
“……嗯？”
营帐透进几道光，被手边的铜镜反射得刺眼。姬沛将铜镜扣回桌上，蒙蒙中碰掉了一旁的粉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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