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年已过。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这个对常人只算得上凉爽的气温，对老皇帝来说，却是寒如冰窖。他本就患了肺疾，怕冷也怕热，自初春时乍暖还寒的温差牵动了病根，他的身子就每况愈下。他还怕干，偏生北京的秋天干燥，平日里只好蒸梨燕窝从不离身，缺了一次，就咳嗽不止。
自五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毒发案后，这乾清宫偏殿就成了半个太医署。偏殿内开方抓药熬药等所需的设备工具一应俱全，只再跨两道门，就可送药至老皇帝床前。几个资历深厚、经验丰富的老太医终年于此轮班待命，皇太子搜罗来的天材地宝也供应不决，即便如此，老皇帝还是一日不如一日。
忽而听见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声传来，还有靳贵妃的小声惊呼，接着是宫女打水拧巾的声响。守在外间的两位老太医对视一眼，连忙起身入屋，暗暗叹了口气，心知定是咳血了。
“都，都收拾好……小五该下朝了，别让他看见。”老皇帝气息虚弱地吩咐道。
靳贵妃躬身应了，为他换下沾血的外裳，由宫人带着从偏门出去，以避免撞见皇太子。老太医们施针为老皇帝顺了气，又商讨着对药方做了细微调整，一出门，果然见到皇太子背手立在殿外静静等候。
少年背光立于檐下，挺拔如苍松。他一身玄衣，面如冠玉，眸若点漆，仿佛上好生宣上泼墨挥洒出的一副写意画，墨香袅袅；又好似天山顶上那抹千年不化的白雪，仙气飘飘。
“都收拾完了？”陶戊大步向两人走来，问话的声音极轻，听得出其中的小心翼翼。
老太医们连忙点头，也轻声答道：“陛下方才咳得厉害，已经平复了。”又见陶戊面上难掩疲惫，眼下也微微泛青，心中一软，尽力宽慰道，“陛下近来的病情十分稳定，并没有恶化迹象。”
确实没有恶化，但也没有好转。
陶戊轻抿双唇，桃花眼微微翕动，翦羽似的墨色长睫投下一片阴影，看得两位太医和宫人们心头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地疼。怪道人说红颜祸水、倾国倾城，这人生得太美了，只看他稍一皱眉，都让人觉得不能为之排忧解难的自己真是罪大恶极，恨不得立刻上前抚平了那微蹙的眉才好。
“有劳二位先生。”陶戊神情恳切地对两位老太医作了一揖，掀开厚重的门帘，走了进去。
房间虽已收拾干净，空气中的药味却依旧浓重。老皇帝仰卧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眉头紧锁，因剧烈咳嗽而呼吸急促，靳贵妃正小心地为他揉胸口顺气。边上放着一碗未喝完的燕窝梨盅，雪白的瓷碗边上有一抹殷红血迹，分外刺目。陶戊收回目光，尽力佯装无事：“父亲。”
“我就估摸着，这时候你也该来了。”老皇帝显然非常高兴。
陶戊抿唇轻笑：“父亲总是这样料事如神。”
宫人皆知，皇太子极少笑，自幼如此。那双桃花似的眼睛清澈无比，仿佛注视着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在看，总觉得有些出离世俗，美得如此干净纯粹，也令人生不出亵渎的心思。老皇帝中毒前，皇太子的笑容虽如昙花一现，但总还是现过，惊鸿一瞥，仿佛三千世界齐放光彩。而如今，皇太子便只在老皇帝身前笑了，那笑容反比幼时更深、更甜，充满了令人心悦的依赖和濡慕。
老皇帝觉得，这笑倒比药更管用些。
陶戊坐在床榻下沿，勾着唇陪老皇帝说话，声音柔和又耐心，像是吹皱一池春水的轻风。说了一会儿，老太医端了药从侧门进来，陶戊接过药碗，试了温，极自然地尝了一口。
老太医不是初次见他试药，却依旧神色触动。怪道人都说皇太子极孝顺，五年来陛下的病时好时坏，皇太子躬身侍疾至今，矜矜业业，诚心细致，从无不耐。又因戚于当年淑贵妃下毒之事，老皇帝的所有膳食药物，太子都要亲身试一试，确认无碍了，才肯让陛下服用。
老皇帝在陶戊服侍下喝了药，含了颗冰糖蜜饯：“朕……我觉得这辈子并没有什么遗憾。”
靳贵妃知道父子俩要说梯己话，带着众宫人悄悄退下了。老皇帝抬起手，陶戊自觉地将头凑过去，让对方拍了拍自己的发顶：“她好歹是你的生母，若是死在你手上，于你的名声总是不好。”
她便是陶戊的生母淑贵妃。
陶戊对表面慈母、眼底杀意的淑贵妃一直十分戒备，却因时机不宜，迟迟未下手杀了她；也因不能全然信任他的父皇，而从未透露过真相。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准淑贵妃的奇葩脑回路：五年后，淑贵妃因其精神出轨的对象兼青梅竹马南王续娶了正妃，被刺激得死了心，并在老皇帝的膳食中下了剧毒。
当一个女人心死后，若她未死，就会变成最烈的毒，撕碎着自己的心，来报复所有人。
事后淑贵妃对罪行供认不讳，更坦诚曾指使锦衣卫千户余直、宫女青萝绿霓等屡次刺杀陶戊。老皇帝被抢救过来后，令魏子云去冷宫看淑贵妃如何。后者惊恐未消地回报，说看见曾经的宫廷第一美人淑贵妃被剃了发毁了容关在铁笼里，而年仅十岁的皇太子站在笼前冷声道：“我不会杀你。我要你活着，活得长长久久，亲眼看我如何让南王身败名裂，并在他垂死挣扎时，再见一次你的丑陋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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