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九月
闷热的夏天终于过去，秋高气爽。这些日子来，胤禛为国事操劳，大半的时间都宿在自己的殿阁之中，我跑勤政殿的次数也愈发地频繁了。只是再没有上回那般胡闹，打扮成宫女的模样去搅了朝事，而是静静地坐在暖阁中等他下朝，就像寻常人家的妻子盼着丈夫早归，安静而幸福。
暖阁中一片静谧，我瞧了瞧手中的荷包，弯起嘴角。这是月中无聊，挨着床榻一针一线绞出的花样。明黄色的缎面上用暗红的绣线描出一双戏水的鸳鸯，若不细看，倒像两只发了福的水鸭。左边的拐角处‘禛曦’两字歪扭着身子立在上头，指尖拂过，心内怦然，不知他见到这样的‘拙作’会作何感想。偏头望向桌案，上面堆叠如山的奏折颇有倾倒之势。我将荷包收入怀中，几步过去桌前，欲要将奏章理好。‘啪——’衣袖拂过桌角，上头的数十本奏章应声落地。‘还真不是做家事的材料。’我撇了撇嘴，弯腰去拾，身子却在触到一本摊开的奏折时一僵：‘顺承郡王锡保奏报允禩于九月初一殁。十四贝子允禵知悉意欲闯宫，与侍卫打斗，伤重。’心口一窒，我大口地喘气。本以为可以将他们通通放下，只好好地守着胤禛和孩子，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到头来不过痴人说梦，当真对上这一死一伤的骇然，终是做不到抽身事外。
近日的黄河水患，出来阻隔募资的官员有些就是灭而未绝的八爷旧部。经此一役，正触到了胤禛的痛处，就像结了痂的伤口再次被生生地撕裂，终是将他们最后的气脉掩去，连根铲除。说好了不去计较，这帝王的权术谋略，可眼泪就这样大片地掉落，毫无征兆。
“若曦。”隐着暗龙密纹的衣角移至眼前，他咬字极轻，透着不安。背对着他，我抬手拭干眼角，将手中的折子放回桌案，深吸口气：“臣妾身子有些不适，先行告退。”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去，不是赌气怨恨，也不是抽身逃离，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平息胸口的疼痛，去和曾经的岁月告别……
斜靠在床榻之上，独自回忆着过往。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带着栀子的幽香闯入我的生命，草原纵马，踏雪寻梅……他陪我走过年少，踏过青葱。那些青涩的时光总觉得长，其实不过是一瞬，却总以为天长地久，原来都不算数的。我可以放下一切，却逃不出这生命的苍凉。人生即逝，可悲，可怕。时间如梦，瞬间，永恒。
“娘娘，何太医在屋外候着，说是奉旨前来请脉。”来福在帘外小心禀着。我回神出声：“请他回吧，就说我一切安好，烦劳记挂。”不多时，来福回来复命，说那何姓太医说圣命难为，不肯离去。我只好请他进来，待到坐实无恙之后，他如释重负，起身告辞：“微臣开了些安神静气的汤药，娘娘着人按方子取药煎服即可。微臣底下还要去替圣上抓药，先行告退！”我双眉微蹙，紧声道：“皇上可是龙体抱恙？”他自知说漏，欲要搪塞，终耐不住贵妃的威仪，颤声回禀：“皇上连日忧思，偶感风寒，本无大恙，今日却陡然有加重之势。”“何太医前面带路，本宫随你去药炉取药。”我再也坐不住，疾步而去。
将那发烫的药碗小心端着，我轻挑珠帘。室内，孤灯轻点，胤禛沉着面色坐在案前批着折子。忽然咳嗽几声，他伸手取来茶碗猛灌，却又是止不住地一阵咳。看着眼前这个越发清瘦沧桑的身影，忽然有些恍惚，记忆里允禩那月白色的影子渐渐模糊消逝，好像住在我心里的人一直是那抹明黄，从未改变。“喝药了。”我启声入内，却见他正定定地望着我。“自己的身子，也不知道心疼。”我递过药碗，单手替他顺着气，声音却近乎哽咽。他仰面将汤药一饮而尽，稍稍皱起的眉头却很快舒展开来。“过来的急了些，忘记取冰糖了。”我有些抱歉。他并不做声，就这样看着我，风轻云淡。我以为他还在生气，灵光一闪，我取出那险些被遗忘的荷包递去，柔了声调：“这是我亲手给你绣的，可不许说难看。”他抓紧了我的手，反复摩挲着那缎面上的花纹，脸上漾起欣然之色。半晌，胤禛将荷包收入怀中，拉我坐下：“我已命人将老八厚葬，十四弟那里也派人去瞧了，说已无大碍。”
“谢谢！”我依偎到他怀中，轻声道。爱情是一辈子的奔赴，本以为只是一时的蹉跎，却可能是一生的错过。灯影重帐，暗香轻浮，我读懂了生命的韵律与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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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香煮茶，独倚栏轩。随手翻着《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一读再读，每每此句入眼，心中总会漾起涟漪。轻唤一旁伺候的冬雪，让她取来我特意从木兰花上采下的露水，细细添上，一时满室馨香。“一大早的，就这么有闲情雅致在这里煮茶？”一声轻笑袭来，不必抬眼就知自是故人归来。弘历年少，胤禛终是放心不下他独自奔赴灾区，遂谴总理户部的怡亲王同行。允祥这番回朝，想来黄河之险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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