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东西。”他笑笑说,然后望着我,眼睛里带着几丝令人难解的伤感。“你问过我为什么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吗?”
“当然!”我说。
“在一个月前,我一次从你的校门口走过,刚好你从学校里出来,我一直跟着你到你的家门口,望着你走进去,同时也发现你的房间有个靠街的窗口,以后,我就无法自己,只得常常去探望你!”
“哦,这理由并不好!”我说,心里有点气愤,无法自己,这个无法自己是什么意思?
“是的,这理由并不充足,”他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说,“主要是,你长得像极了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我诧异地问。
“嗯。”他点点头,神色有点凄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该也有你这么大了!”
“你——”我望着他,他那忧郁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么会和她失散的呢?”
“这个——”他苦笑了一下。“这说来太复杂了,你不会懂的,别说了!”
“你说吧,我会懂的!”我热切地说。
“不,还是不谈的好,简单说起来,是她母亲离开了我,把她也带走了。”
“她母亲不要你了,是吗?她母亲很坏吗?”
“不!不!她母亲很好,你不会懂的,不要说了,许多事——”他困难地望着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点儿语无伦次。“我们不能解释的,那时候,我太年轻,把她带走是对的,她母亲是好的,我的过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对你并无恶意,不要再追问了,再问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旧伤口了。”
我同情地看着他,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和他很亲近了。我点点头说:
“你很想你的女儿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会了解这种渴想的。人,年纪越大,对于家的渴望就越深切。”
“你现在没有家吗?”
他笑笑。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他说,然后挺了挺身子。“来,我们谈点别的吧,例如,谈谈你的音乐!”他打开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地望着我。“那天晚上,我听到你拉的琴,你的技术已经很纯熟了,但是情感不够,要做一个好的音乐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乐揉在一起。”他站起身来,十分内行地把琴夹在下巴下,试了试音。然后紧了紧弓上的马尾,又重新调了调琴弦。接着,就轻缓地奏出那首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我眩惑地望着他,琴声像奇迹般从他的弓下泻了出来,那熟悉的调子在他的演奏下变得那么哀伤凄凉。他的脸色凝重,眼光迷蒙,我觉得自己像置身梦中,完全被他的脸色和琴声所震慑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地望着他。他对我笑笑,在琴上拨了两下,放下琴说,“这和你拉的有没有一些不同?”
“你——”我迷惑地说,“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来,让我更正一下你的指法,拉拉看!”他把琴递给我。
“不,”我说,“我不能拉,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个音乐家吗?”
“我不是!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音乐家!”他说,把琴放在椅子上,“我曾经学过几年音乐。你好好练习,你是有天才的。你现在缺乏的只是经验。来,你不愿意拉给我听听吗?”
我不能抗拒他,他的话对我有着魔力。站起身来,我奏了几个练习曲,他认真地听着,也认真地指正了我的几个错误。我发现他所说的都比我的教授更内行,这使我对他更感到茫然和眩惑。春天的天短,只一会儿,太阳已经偏西了,椰子树瘦长的影子在地下伸展着。他帮我收起琴,像个长辈般拍拍我的肩膀,说:
“不早了,快点回去吧,免得你妈妈爸爸着急。”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我没有名字。”他回避地说,调开话题问,“你每天在灯底下写些什么?”
“记日记!”
“提起过我吗?”
“是的,我常写‘那个陌生人又来了’!”
他笑笑,提起我的琴。
“走!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车!”我们向植物园门口走,我觉得有满腹的疑问,却无法问出口。走了一段他说:“你就叫我作‘陌生人’吧!我对你本就是个‘陌生人’,不是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说。
“现在也是。你了解了我多少?你知道我多少?可是,我知道你名叫沈珮容,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
“这太简单了,随便问问人就知道了!”
我们走出了植物园,向三路公共汽车停车站走,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严肃地说:
“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我问。
“你绝不能把我们认识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你的父母!行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愿意任何人知道我!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个忘年之交,有时间的时候和我散散步,谈谈音乐?相信我,我没有任何企图,只想做你一个‘老’朋友!”他特别强调那个老字。
“你并不老!”我说,热切地望着他,“我愿意!很愿意!你可以到我家来,我爸爸妈妈一定会欢迎你!”
“不!绝不!”他坚定地说,“如果你把这事告诉了你的父母,那我们的交情就到此而止,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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