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琳轻叹口气,抬头望着自己哥哥。
是啊……这世上哪有什么极端长久之说。
但凡牵扯极、至之谈,总会透些懵懂慌张。
所谓气运流转,所谓时过境迁,所谓阴晴变换,所谓圆缺更替,无不如此。
约翰听后也愣了愣,不觉陷入沉思。
场间却忽有声音突兀响起:“教授、诸位学兄,我觉得和珅兄此言像是在和稀泥,太大太空!”
随着这话,场间所有人便将目光聚集到了这起身士子身上。
只见他身穿秀服白衣,梳儒生头,却魁梧精悍,宽大的袍袖下掩盖不住他的棱角。
倘说他是位战场厮杀的猛士,怕也少有质疑。
此人名叫章佳阿必达,是大将军阿桂的儿子,往日外表憨憨傻傻不精学问,不料此刻却有出人举动。
和珅转头面向这位同窗,拱手道:“所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还请章佳兄不吝赐教。”
约翰也望向了这个有些陌生的弟子,想看看他会如何论辩。
见众人都望着自己,章佳阿比达哈哈一笑,才摸着脑门回道:“和珅,我知你向来聪明。可你却也不能小瞧了我们这些兄长同窗,此刻能过关斩将来到这里读书的,却没一个是痴傻愚顽。
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对外边愚夫愚妇说说也还罢了,倘拿到这精英荟萃的文华之地,怕不合时宜!”
和珅听明白这家伙的意思后,微微一笑道:“章佳兄啊,此前争的本就是哲思理念,你强让我具象成物,却是难为我了。”
约翰也觉着这冒冒失失插进来的家伙是个愣头青,唯物唯心之争,不说道理论战还能如何?道不成,他还能给个细微?
和琳却若有所思,是啊……往昔为何总屡屡争辩不下?
众说纷纭后,为何总此消彼长没个定论?
无外乎太空、太虚、太大、太远,而已。
我觉得自己说得对,却证明不了你的错。
我认为你错得离谱,却证不了我的正确。
文无第一,论少碾压,无外乎此。
怎料章佳阿必达却接着说道:“和珅,我可不是出来与你抬杠的。
约翰教授信所谓天主上帝,我却不信那个。
约翰教授讲所谓天体运行,我也没法论证。
咱们就说些有的事情,可否?”
和珅尴尬看了眼约翰,见他微微点头,才笑着说道:“如此甚好,还请章佳兄指正。”
阿比达对和珅一抱拳便问:“和珅,你说不可唯物,那衣食住行中,有哪个不是物件之功,空想妄盼不好似那守株待兔镜花水月?
倘坐以待毙,倘我八旗男儿不披坚执锐用命去搏,倒怎会有如今之强盛大清?
你又说不可唯心,好似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若不唯心,先祖祭祀你可以不去?
倘不唯心,皇权天授不成了儿戏?
真不唯心,冥冥玄奥便不敬不畏?
依我看,你说得非但又大又空,而且不对!”
和珅心中不菲这“二傻子”一句,才耐着性子解释道:“章佳兄误会了!
我说的不可‘唯心’与不可‘唯物’,其重点不在心、物之中,而在于‘唯’之一字。
所谓‘唯’便是独一无二,便是没有其它。
然,世间事、物少有极致,即便趋于至极,亦常有否极泰来,阴极阳生之象。
是故,心者可以。
物者,亦是应当。
如同世界,便是由阴阳相生而成。
物是基础,心是升华。
如你我为人,血肉筋骨尽皆是物,思维境界却是心生。
倘只有物,便如行尸走肉,不堪灵长。
倘只有心,却又无形无相,难以承载。
是故,有心有物才是真人。
又如同我大清海纳百川,其中容得下我八旗健儿驰骋,亦许得下我汉人智士相助,所以有今日之强盛昌隆。
蒙元孤注旧事历历在目,不可不引以为戒,更不可有极端之论。”
章佳阿必达挠了挠头,发觉自己把人家意思听差了,于是拱一下手,红着脸坐了回去。
可约翰却又发出自己的疑问:“和珅,若这人世只如庄周梦蝶般幻梦一场,却不是唯心了?”
和珅再次转头,笑着回道:“教授,物便是物,哪怕是梦中之物……它不也是物吗?
即便人世间是幻梦一场,可这幻梦不一样是由物、心组成?
如此,又岂可以说唯心之言?
哪怕心动才有物动,那物也依旧是物。
哪怕心动才有物存,那存在的一瞬,物便在那里。
哪怕心动才有诸般,那也是因果之态,不足称‘唯’。
于此同理。
哪怕有物才能有人,有人才能有心,有心才能有思,亦不仅仅是唯物之论。
倘若单纯唯物,世界便是冰冷的,相处便是功利的,所谓友情、亲情、爱情,所说友善、和睦、仁义,却又该被置之何地?
倘若单纯唯物,那些无穷玄妙又该如何解释?
如您所问,倘没人去看,这片叶子可曾在动?
倘没人去看,它的轨迹可否不同?
倘没人去看,它又是否只存推演?
倘若单纯唯物,我等人生却又有何意义追求?
倘若单纯唯物,这世间便要适者生存弱肉强食?
倘若单纯唯物,我大清百姓亿万黎民却有谁牵挂?
倘若单纯唯物,我等自身,不也成了冷冰冰的物件?
可我不是!”
约翰微微点头,却忽然再问:“如此,你却不信上帝?”
和珅心中就是一冷,心说:坏了!姜还是老的辣啊!咋说着说着就把真实想法表露出来了?
听说他们那边可凶,遇到异教徒长长拼命,可别……
于是和珅赶忙回道:“那……那什么……对!我大清信仰自由!
老师啊,我不信佛祖如来,也不信道祖三清……
至于上帝……您不是还教着嘛,待我学精领悟咱再讨论信奉不迟。”
和琳眼看哥哥语无伦次吃瘪,便捂嘴偷笑,心说:你这家伙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哈!
约翰微微摇了摇头,笑道:“好了,好了!
我又不是什么虔诚牧师主教,更不是什么迂腐信徒,看把你为难的!
所谓宗教,大都不逃恩威之道。
恩者,以利引诱,喏无穷美好。
威者,以害吓之,传无限恐怖。
可我不屑宗教,却只有信仰,只尊做人处事的标准与价值理念。
这点,你该知道的。”
和珅忙疯狂点头,示意自己真的知道。
约翰哈哈一笑,微不可查比划了个不大不小的圆圈,便敲了敲桌子,随口道:“此课生动,你们下去各写一篇关于唯物唯心的心得看法。
下课!”
和琳看着那个明显小了许多的圆圈有些不满,眼珠不觉滴溜溜转着,似筹划后面再坑这老实巴交的外国先生一把。
和珅看着约翰屁颠巅跑远的身影,只吐了吐舌头,便开始了下堂课业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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