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主卧
芍暝看着面前一脸疲惫的风晟霁，轻柔地叫了声，“霁哥哥。”
风找了张靠椅坐下，闭上双眼，没有理会她。
她也就不再说话，临摹起书画来。
隔了半晌，风睁眼将盖在身上的披风掀开，搁在椅子上，起身走向芍暝。
两人眼神交接，似有千言万语，但没有一人开口。
芍暝身为将门之女，一向是个烈性女子，只是为了心爱的人，敛去锋芒。因而，在旁人看来，她不过是和硕王倾心的美貌女子罢了。她为了他，放下了剑；放下了骄傲；放下了父亲的野望。只是到头来，还是看着他，和自己渐行渐远。年少时的美好与亲昵，仿佛是午夜的惊雷，电闪过后，是轰然崩落的雨云，将满心的深情，淋透。
他看着那双依然明艳，却少了生机的眼睛，所有质问都堵在胸口，失了言语。面前的她，已不再是印象里，提着裙子在自己身后追赶的小女孩；不再是，见着自己受了委屈，偷偷帮自己出气，结果被罚的小姑娘；不再是与自己在江边、林间，起誓相伴白头的妙龄女子……
芍暝刚叹了口气，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风晟霁转过头，不去看她，却被她撞了个满怀。他低头看着怀中，哭得抽搐的女子，心中是既心疼，又无奈。
过了好一会儿，芍暝终于平复了心情。用嘶哑的哭腔，叫了声“霁哥哥”。
风晟霁没有回话，而是将她推出了怀抱，离开了东厢。
西厢的月蝶，自从被他纳为妾室后，一改平日唯唯诺诺的模样。仗着肚里的孩子，时常对下边的人甩脸色。他还记得，作为芍暝陪嫁丫头的月蝶，在芍暝刚刚滑胎时，同他一道，日夜照料、寸步不离。还时常因为芍暝偷偷抹泪。他感其忠义，不由得高看一眼。
在一个月夜，她穿着芍暝少女时的衣衫，在花园独自垂泪。让他想起了同芍暝的曾经，和之前为上官月泽流泪的隐娘，一时失神，竟缠绵了整晚。
月蝶说那衣衫是小姐出嫁后，想着用不着了，赏给自己的。风没有追究。即便知道她在房中点了催情香。当时的自己，实在太累了，有个单纯的、想要自己怜爱的女子，于他而言，就像是夏日里的一碗莲子羹，消暑解乏。
后来她怀了身孕。他有些为难，一面觉得对不住芍暝，一面又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思量之后，他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便派了华户，暗中保护。
可是现在，他压根不想见她，甚至不想要她肚里的孩子。
他徘徊到了西厢书屋，心中郁结难消，随手翻看一本诗集，里边全是隐娘写的批注。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挣扎半生，以为自己比兄长厉害。因为他身边有两情相悦的爱人、才智双绝的谋士。父帝生前的嘱咐，更像是在告诉自己，兄长的帝位，原本是他的。
所以他谋划、争夺，眼看着羽翼渐丰，却被枕边人出卖……他原以为的真情，成了错付。还有那次知州之行，他头一次觉得，事情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自己曾许诺，登帝位后，会以一国之力，向炎国施压，令其解放上官一家，从而将上官月泽收为谋士。可是隐娘的出现，让这份关系，产生了裂痕。乞盟更是受到了悭帝的重视。他费尽心思，找出尹朗月，试图维持这份平衡，却是弄巧成拙。
风晟霁第一次，感受到无法排解的阴郁。帝位、爱情，这些自己曾经志在必得、成竹在胸的东西，现在却像是飘在眼前的海市蜃楼，一幅美好的幻影。所以父帝才把国君之位，给了哥哥？玉佩和遗言，只是为了让自己保命？几年的军旅生活，是为了让自己，帮兄长守住这风家的江山？
连番的打击，让他不由得怀疑起自身，甚至有了解散手下谋士的冲动……
隐娘手持蜡烛，找到了坐在书屋案前的风晟霁。
“王爷。”
风晟霁缓缓抬眼，见隐娘身后还跟着华户，不由得剑眉微皱。
“王爷，恕在下多事，将华大夫请来，劝解王爷大局为重。”
华大夫走上前，向风深深鞠了一躬，起身时，已是老泪纵横。颤着声音说道：“老夫斗胆，求王妃带老夫前来。望王爷念在多年主仆的份上，听老夫一劝。王爷所谋，兹事体大，筹备至今，若是轻言放弃，不仅寒了谋臣们的心，午夜梦回时，王爷难道不会不甘？”
“王爷可是在为元妃考虑，想做个闲散王爷？”
风晟霁闻言看向隐娘，眼中的繁复的情感，仿佛一汪深潭，拉着她下沉。
“你们不必多言，事已至此，即使我想抽身，悭帝也不会相信。”
“王爷明鉴！”华大夫长舒口气，难掩心中欣慰。
“华大夫，你先回去。”
书屋常年的阴沉，远不是隐娘带来的一根细烛可以驱散的。
“你，为何要打胎？”
喝了廖太医送来的汤药后，隐娘便料到他已知晓，坦言道：“在下自知出身卑微，不配替王爷生育子嗣。”
“哼！照你这么说，那月蝶肚里的孩子，就不该要了？”
“王爷真的想要吗？”
“……”
“在下的出生，便是母亲的一厢情愿。父亲？不过是个醉酒之后，找人泄欲的老爷。母亲错把那露水情缘，当做爱情，守着我，以为会被王家老爷看到，最后落得个葬身火海。在下不愿赴家母后尘，临到头，含恨而去。”
“那上官月泽，就能给你，你想要的尊重和爱情？”
“王爷说笑了，在下曾经，是对上官公子以情相待，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见，不过是心怀钦佩的故人。我帮王爷谋划，带华大夫前来，不过是想为自己争一个，选择的机会。无论是和硕王王妃、谋臣，还是王右臣的庶女，或是悭帝以为的内应，在下只愿千帆过尽，求一个自由身。”
这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向他袒露心声。毕竟，事已至此，若无信任，之后所谋，将难以行进。
风晟霁看着她，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怜惜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始终没有道出。他垂下眼睑，摇了摇头，同她一道，走出了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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