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夜，深沉而静谧，破旧的土草墙外偶尔传来几声远处的犬吠。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土炕上平躺着一位不知年纪体貌的辗转难眠的青壮，时而侧卧哀叹两声，时而奋坐、斜依炕头，透过只有几根粘着破碎的纸衣的窗棂，凝神地打量着漆黑天幕上微微显露的殘星。青壮脑中一片混混沌沌，似着了魔怔一般。他不知这是何年月纲纪、身处何方，也不知自己来自何处、身为何人。这，已经是第三个这样的夜晚了。就这样，青壮又挨俟到了天明。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投下清凉的影子时，青壮下意识的拎起颓败的炕沿下胡乱掷下的一副挑子。那挑子两头分别悬着的是几铺卷着的草席、几顶草编帽、三两身棕麻织成的蓑衣和两串用麻绳串起来的鞋履。他趿拉着一双破麻鞋，朝外走去。出了屋子十来步，他回过头仔细地瞧了瞧这所他茫然般栖身了三天的破败屋子。这屋子早已颓败不堪，没有墙围，茅檐低小，泥土涂的墙壁也已粉的不成样子，屋顶上遮风挡雨的茅草也被雨水沤得发了黑，还有几缕早被风扯得没了踪影，留下几个大窟窿，这是两间早已没人住的穷人家的屋子。青年微微朝它点了点头，似乎在感激这所为他遮身的茅草屋。青年离开了，茫无目的的游荡。
午后日头偏西时，青年来到了一汪清凌凌的水潭边，掬了几捧清水畅快的饮下。晃动的潭影映衬出了青年的样貌，引起了他的注意，只不过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难以仔细辨别相貌。匆忙梳洗一番后，挑了一个水波不惊的去处，认真的细观自己的音容相貌。只见脸庞瘦削，色如冠玉，唇若涂脂，齿如皓月，高高的鼻梁耸立，宽宽的额头凝光发亮，两道浓眉横挂，似两排青山郁郁葱葱，与长长的睫毛相得益彰，青丝悬垂如瀑，两只耳朵外廓稍挺，耳垂略大，圆润饱满，垂手可及膝盖，挺身似插云霄，双眼宛如圆杏，黑聚白分但却失神、略显空洞。端详良久，青年定了定神，起身挑了担子，怅然离去。
茫无目的的游荡持续到了次日日上三竿之时。青年来到了一处颇感熟悉亲切的村落，只见这个去处外有一条丈宽小溪自西向东傍村而过，数百户庄户错落而居，或土坯青瓦，或茅草蔽顶，或木门院围，或篱笆成院；村里人烟稀疏，村南田里人丁散布；有的持耒侍候菜田，有的荷锄除草。这片景象相比一路所见人烟稀少的村落不知强过多少。再回首，村西头孤零零的一户庄户坐北朝南，坐落在东南方那株五丈有余的大桑树下，大桑树枝繁叶茂，宛如车盖，又似迎风招展。
青年不敢停留，闷头顺着坑洼不平的土路疾步朝那庄户走去。还没进木柴院门，一条两耳直楞楞的黑毛大犬就摇头摆尾、连吠带爬地朝青年奔来。青年尚未进门，就不自觉地高叫了一声：“娘，我回来了。”正在当门编草席的妇人早立起了身，道了声：“你这次怎地回来这么晚？”连忙出门接住，嗔怪里倒饱含着几分牵挂。
“这次跑得远，到了南乡了，本想多卖几个钱，咳，到不想他们那块地皮还不如咱们这儿繁盛，人烟少的可怜。这不，挑去的这些货什差不离全挑回来了。”青年边说着边蹲下身逗弄着那条黑毛大犬，“黑子，在家有没有听娘的话？嗯？”那条黑毛大犬知道是在和它讲话，越发的摇头摆尾蹦跃起来了。
“哎，头几年里听你三叔说南乡可比咱们这儿热闹啊，他们那儿风调雨顺，田土也比咱们这儿肥几分哩，如今咋这般不济了？”妇人把挑子放到屋檐下，回身帮儿子掸着肩膀上的尘土。
“谁说不是呢，我记得刚从卢师学罢回来时，我三叔还去南乡籴过粮食哩，我看呀如今倒破败的不成个样子。娘，有吃的没？这次带的黍黍饼昨天就吃完了，现在饿得肚子直打鼓。”青壮嘿嘿笑了两声。
“哼，我就盘算着你该断顿儿了，饭食早都给你备着呢，灶台上放着哩，还热乎着呢，你先去洗把脸，娘这就给你盛去。”妇人乐得三步并作两步去灶房盛饭去了。
“依我看呀，不是南乡的百姓不勤勉，也不是老天爷不眷顾他们，倒是那帮官老爷的事儿，他们呐，媚上欺下，勾连豪强，邀功请赏，搞脸面上的事儿那绝对是一把好手，又有几个把这百姓疾苦放在心上的”。青年说着站起身去舀了几瓢水，倒进木盆里，搓了几把脸。“就说咱这涿郡涿县内，除了县衙里的邹县尉，上至县令，下至亭里，又有谁敢说自己的屁股是干净的？”
“你这话倒是和你那死了的爹一般口气，他就常说你祖父那会儿吏治还算清明，当官还算顺心，到他那儿就不成了，当官的不论官大官小，有点权就想着法儿的捞钱，你踩我踏地一门心思往上爬，后来他不就眼不见为净，干脆辞了那州郡里的官职，回到家来闭门读书么？让你外祖父好一阵儿唠叨，可我知道你爹呀他是不愿同流合污，污了读的诗书”。妇人摆好一瓷碗加了粗盐冒着烟儿的黍粥，放了两张粗饼子、一双筷子接着说道，“你如今能说出这番话，倒也不亏了卢师父教你为人的道理，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得牢记你师父的恩德，一辈子也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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