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辰这才饶了旋沐，两人依旧在房中说笑取乐，不觉已是月上中天。
却是一轮下弦月，如冰刀的冷月挂在树梢，连树梢的鸟儿都噤了声，空气里弥漫上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味道。
旋沐隐隐的有些不安起来，这感觉，像极了那年母妃去世的时候……
凉辰看见他忽然的心神不宁，也从他的腿上跳下来，疑惑道：“怎么了？”
不想到母妃还好，一想到母妃死去的那一个晚上，旋沐便越发的坐卧不安。接近子夜时分，旋沐竟然有一个特别强烈的念头：我要去宫里看看父皇！
小九举着灯笼，一路小跑着为他牵来马，看见旋沐那张黑脸，根本也不敢多一句嘴。
凉辰也是奇怪，若是宫中有事情，自然会有圣旨下来。现在，这样在子夜贸然的去宫里，会不会不妥？
然而，旋沐却是不容任何人多嘴的。
乔灵儿扶着自己已经稍稍现出来的肚子，在门口亲自相送。旋沐沉着脸，拍着马，回头嘱咐她：“回去。”
凉辰只得亲自扶着她回去了，一晚上两人几乎没有睡，互相安慰着挨到天快亮。
哪知道，天还未大亮，便传来了皇帝病危的消息。
凉辰陡然一惊，立刻穿戴整齐，与乔灵儿一起往宫里奔去。
今日的宫里分外人多，王公贵族齐聚一堂，却并不嘈杂，每个人都尽量的小心翼翼，唯恐吵到重病的皇帝。
皇帝的寝宫周围，由亲到疏一圈一圈的往外蔓延扩展。凉辰扶着乔灵儿径直的走进皇帝的内殿，旋沐正跪在最里面中心位置，默默的垂首不语。
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受伤的小兽，无助又迷茫。
皇后坐在榻边，面上没有一点表情，除了她可以近身伺候皇帝，任何妃子她都不让靠近。珉茜悄悄告诉凉辰，那些皇帝的嫔妃们，听了皇后的吩咐，全部由栗妃带领着去佛祖前祈祷了。
凉辰与乔灵儿默默的跪在众位皇子妃中间，已经有人在小声哭泣了。
“谁在哭？给本宫出去！”皇后在听见一个假装表孝心的皇子妃哭泣后，竟然将一张脸冷到几乎结冰。
这样的皇后，是人所未见过的。她的哀伤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宣泄，不是哭泣，而是一滴眼泪也没有。
“都出去吧！”皇后声音空洞的有些渗人。
除了旋沐以外的皇子，都默默的退了出去。凉辰悄悄拉了拉旋沐，旋沐却纹丝不动。
凉辰不敢在内殿多留，扶着乔灵儿就出去了。三皇子旋洛、四皇子旋滨、六皇子旋波都领着各自的妃子，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一片愁云惨雾。而昔日最得宠的七皇子旋溪，却没一直有出现。
时光静的出奇，凉辰在廊下站的都有些吃力了，想象着乔灵儿这个孕妇，自然更吃力，便劝慰道：“回去休息一会吧！”乔灵儿摇摇头。
正在这时候，殿门打开，珉茜出来道：“林侧妃，皇后娘娘叫您进去呢！”
凉辰赶忙随着进去，一重一重的纱帐，越发显得整个寝殿幽暗而无光。走到皇帝的病榻前，皇帝正微微的睁眼，看见凉辰进来，脸上现出一抹红光，艰难道：“凉辰……你去……把崔姨娘给朕……叫来……”
凉辰瞥了皇后一眼，她依旧那样肃然的坐在边上，没有一点泪痕，反倒是跪在地上的旋沐眼睛红红的。
见凉辰不说话，皇帝又渴求而又焦急，泛紫而又起皮的干涸嘴唇又艰难开启：“凉辰……你……快点去……”
皇后掖一掖皇帝的被角，端起一碗黑沉沉的药汁，温言道：“皇上，臣妾已经说了，她出家了，不能再来看望您了，您好好吃药吧！”说完，舀起一勺药汁，慢慢的往皇帝的嘴里送去。
皇帝却极力的躲避，浓黑的药汁便洒在了锦被上，他虚弱的喘着气：“朕不要吃药……朕要……见她……”
凉辰木然而迷茫的站在那里，求助似的将眼光投向旋沐。旋沐亦是微微一叹，语气萧索：“父皇，她真的出家了。”
然而，皇帝依旧恍若未闻，只把最后一丝带有希望的目光投向凉辰，充满希望的眼光中又有显而易见的乞求。
这样的眼神，凉辰是见过的，那便是她的亲妹妹……媚景……曾经这样乞求她不要伤害西门凝雪肚子里的孩子……
皇后拿着绢子轻轻擦拭着洒在锦被上的药汁，柔声道：“皇上，您为什么就不相信臣妾呢？”那样的眉目低垂，分明还是和顺而端庄的。
皇上大有不胜之态，疲倦的闭上了双眼。
凉辰默默的后退几步，却在那一瞬间，皇上又顽强的睁开了双眼，断断续续道：“凉辰……我只……相信你……”
这一刻，他没有用“朕”，而是用“我”，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此刻却更是普通的垂死的老人。
凉辰的心重重的一痛，皇后的话是真的，旋沐的话也是真的，可是，他却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却选择相信她，一个外人。
“皇上，她……真的出家了……”凉辰嘴角扯出一个苍凉而无奈的笑容。
皇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痛苦一般，圆睁双目，容颜颓败如秋后的落叶，胸口起伏如怒吼的波涛，眼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在凉辰模模糊糊的泪光中，终于一动不动……
皇后的眼中是深刻的茫然与空洞，然而，她还是没有落下一滴泪。或许，她的泪水，在当年被幽禁在省身镜前的那几天，已经流尽了。
旋沐倏然间站起来，扑倒在皇上的榻上，他已然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母妃，现在又失去了父皇……他的额上青筋迭起，他握住父皇的手，想要像小时候旋溪那样握住父皇的手，握到的却只是没有温度的尸体……
“皇上驾崩了！”凉辰从嗓子里喊出来，他的最后一刻，是对她的信任与失望……
报丧的云板声响彻云霄。
云启二十六年，在废弃他的宠妃的二十九天后，云启大帝，溘然长逝……
旋沐倦然的倚在窗下，呼吁太子旋沐登基的呼声超过了为先皇哀嚎的悲音，他却忽然累了。
算来，当皇帝未必是人生第一件得意的事情。于皇帝而言，也有那么多的不可得与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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