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马跑出去了十数里，天香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东方民身子紧绷，从她上马后便是专心御马，再没有发一言。虽是如此，天香仍然从他不经意间的颤栗里，察觉到他的紧张与不安。天香眼睑微敛，现下的她心绪杂乱，充满了对将要到来的一切的恐惧。该怎么办呢，将要面对的，是自己心上人的发妻，也是唯一可以名正言顺与他在一道的人。这么想来，觊觎有妇之夫的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被世人唾弃的。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兄长。天香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抖，一瞬间只想跳马逃避。就这样远远地逃开吧，天香心道，这样自己才能继续窝在偏远一隅，假装心安理得地守着对这人的感情。毕竟，如果真的见面，当自己亲眼见到那个该称呼为皇嫂的人，又怎么能有勇气站在那处。天香越想，心中便越是害怕。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前倾了倾身子靠上东方民，想要寻得几分安慰。
冯素贞一路疾驰。她本已走出十里，离别时天香的表情却如刀刻一般地镌在她脑中。一开始尚能抑制，等到了最后，马背每颠簸一次，天香那双眼便在她眼前出现一次。虽然天香已经强行做出了宽慰表情，但情不抵心，那双冯素贞熟悉的杏目里，盛满的还是难以抑制的悲切。只不过两炷香之前，冯素贞清楚记得，自己终归是勒了马，一边遣砚台先行回府，一边回头去接那个被自己无数次抛在背后的人。现在天香终于是坐在自己马后，冯素贞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的她，无论说什么，都该是错的吧。
天香刚闭眼，黑暗的视野中便现出两个人影来。那两人交手依偎，虽是模模糊糊一团，但还是能觉察到两人身上萦绕着的恬静安然。天香愣了一会，才想到，这是她想象中的吴王夫妇的模样，登时就周身一抖，惊叫了一声，“有用的。”
“香儿？”冯素贞被天香这一声惊呼吓得急忙勒马。因得惯性，马前蹄高扬，又在原地踱了好久才平静下来。马一停，冯素贞下马，就看到天香周身颤抖，泪流满面的模样。她心中一骇，赶忙地伸手想要扶天香下马。
天香却是坐在马背上不动。冯素贞本就极担心梅竹现下情况，恨不能插翅赶回，现下天香又是啜泣不止。冯素贞心中焦急，她舔了舔唇，才喑哑着声音说到，“莫怕。我们回去。”
天香摇了摇头，看得冯素贞呼吸一滞，她想说些宽慰的话，又看到天香缓慢点了点头。冯素贞心下稍安，她喊天香往前坐些，自己再次上马，就是将天香圈在怀里。冯素贞伸手揽住天香，又将下巴置于天香头顶磨蹭了下，才说，“相信我，从此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将你抛下。”
天香又缓缓摇了摇头，她吸了口气平稳声线，才说，“上一次我去吴王府的时候，并不知道你娶妻了。”
“我知道。”冯素贞应到，又说，“我无法违抗父皇的恩典。不过天香，我是心甘情愿要照顾她的，所以我求你，不要为难她。”
天香又是一抖，旋即感觉揽在自己腰间的手更紧了些。她咬牙点了点头，又感觉到那人凑近自己耳边，小声说到，“是梅竹。”
天香大惊。她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又听东方民继续说到，“不能问，是父皇的恩典。”
天香心内五味杂陈，知道吴王妃身份的瞬间，她心中的大石就已落下。然而这份轻快只维持了半刻，瞬息之间，另一种压迫感紧接而来。天香吸了吸鼻子，开口问到，“太子老兄知道吗？”
冯素贞明显听到了天香声音里的颤抖，她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道，“梅竹已死。”
天香沉默了片刻，她察觉到东方民在自己问到太子时不自觉的紧绷，但又想不通缘由。只是眼下情形不适合自己往深了去问，天香定了定心神，才说，“我不该怀疑你，我只是忍不住。”
“我知道。”冯素贞轻声应到，又说，“我也曾想过，用这个幌子来将你推开。到底是我私心太重，牵累了你。”
天香听出她的自责，忙将自己的掌心捂在那人手背上。触手一片冰凉，天香有些心惊，又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给他捂上，“命运捉弄罢了。若是你没有这份私心，我又该怎么办呢。”
冯素贞没有接话。天香察觉到他的手怎么也捂不热，心中不由地有些奇怪。正好现在时候，若是继续先前话题，彼此心里都不好受，天香搓了搓那人的手，说到，“以前你的手没有这般冷过。”
冯素贞啊了一声，她下意识想收手，但那手被天香牢牢抓着。她试探了下，只好放弃。
天香察觉到这人动作，心中疑虑更甚，便又问到，“我明明感觉到你的武功已经恢复全盛，怎么会这样。”
冯素贞沉默了半晌。她已经开始策马，疾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让她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情愫。
天香见他长久不答，愈发觉得其中有些古怪。天香脑中快速闪过几个猜测，又被自己最后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思来想去，还是低声问道，“是父皇？”
冯素贞还是没有说话，天香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原本是万不敢怀疑自己的父亲，毕竟父皇纵使做了再多的荒唐事，但在自己的眼中，父皇对子女的疼爱不亚于世间的任何一个普通父亲。从小便对自己极端宠溺的父皇，又怎么会毒害自己亲生子的身体？天香心中惶恐，她颤栗了身子，紧紧握着东方民的手，道，“为什么，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碍的。”冯素贞压低了声线。她抽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天香手背，劝慰道，“只是身子比平常人畏寒些罢了。那日我奉诏进宫，原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的。万没想到，父皇赐我的只是一碗假死药。”
为什么会必死无疑？天香心中疑虑一闪而过，紧接着注意力便落在了假死药上。是啊，那日宫中运出来的，是一具冰冷无比的尸体。身后的这个人，一定受了不少苦楚。而自己，却在他受苦的时候，沉浸在对他的怨怼中。天香满是自责，她心中充满了懊悔与对东方民的疼惜，过了长久，才挣扎着说了一句，“父皇怎么舍得。”
冯素贞抿了抿唇。’父皇怎么舍得’，这句话她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那一碗虎狼之药，确实让自己焕然新生。冯素贞深吸口气，她轻轻笑了一声，又拍了拍天香手背，才说，“那是成全我的唯一法门，天香，我从未怨过。”
但自己却是难以自抑地怨恨了起来。天香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感觉到自己胸内的东西不规律地颤抖了很久，才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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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节以后，三天发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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