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公主！”
被发现是无可避免的事。天香面容紧绷，她的五指紧紧扣着金牌，整个人屏息提气，将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闪开！”
这一声喊得极响，门下的兵卒下意识往后一步，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一道黄色身影从眼前飞快闪过，带着傍晚时的点点凉气，瞬息而去。
“皇上给您备了马。”
率先反应过来的人喊出一句，但天香已冲过筒子河，单薄的语句在晚风里飘了片刻，终归没追得上去心似箭的天香公主。
吴王府在东城。
过了筒子河，天香身子一拧，向着东边就去。一路遇房上房，遇墙翻墙。太阳已经完全没于山后，只天边的几朵云还镶着金边，那几道透出来的光线照在天香公主背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直到站在吴王府前喘气时，天香公主才发现，自己背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浸透，一阵晚风袭来，让她觉得有些冷。于是一路疾驰而来的天香公主忍不住打了个摆。她又在门前站了会，看到先前进去通报的门房匆匆从门内出来。
“公主，这边请。”
门房的语气客气又疏离，姿态却是摆的很低。天香瞧着眼前这个一路都没有直起腰的人，想了许久，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他。是了，她只来过吴王府两次，不记得这里头的人，也是正常的。天香的呼吸还是很粗重，她听着自己噗呲噗呲的呼吸声，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也静不下心。
所幸这条路并不长。
天香呆立厅中。引她来的门房说完让她稍等便退了下去，只剩她一个人在此间坐立不安。她仍记得自己上次在此间等待东方民的心情，短短不过两个月，自己的心情却是比当初更忐忑了些。
她一路急行而来，到此刻，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她不知东方民为何迟迟不现身，也不知她和他分开的日子里都发生过些什么。她更不敢猜测，消失许久的东方民，是不想见她，还是，出了事。
天香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砰砰乱跳，她不敢去想，自己心底里，更希望是哪个原因。
厅外有脚步声来。凌乱又匆忙。天香赶忙回头，待看清来人，瞳孔里的希冀就一点点熄灭了下去。
眼前的梅竹比两个月前更瘦了不少，单薄的身子站在那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天香的目光落在梅竹那双通红的眼睛上，她知道，只有刚哭过的人，才会有这么红的眼睛。她为什么要哭呢？
梅竹的手很稳。天香被她牵着，乖顺地跟着她走。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看到梅竹后，铺天盖地的惶恐将她淹没，她便再也无法保持镇静。可梅竹，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啊。自己怎么就，开始害怕了。
天香又看了一眼梅竹，她的嘴紧抿，面上透着让她自愧弗如的冷静。眼前的这个女人，瘦削苍白，挺着不算小的孕肚，明明怎么看都是需要被保护的对象，此刻却牵着不住颤抖的自己，带自己去看她已经承受了许久的真相。
吱呀一声，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天香又是一颤。一直盯着地面的眼睛快速看向梅竹。
梅竹微微勾了下唇角——天香眼中的恐惧毫不掩饰，就那么直白地暴露在自己眼前——她又笑了下，这笑容十分苍白，让天香的面色也跟着苍白起来。
“进去吧。我已经让不相干的人都出去了。”
天香点了点头，她还看着梅竹，后者显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眼前的屋子里，也过于安静。不论天香愿不愿意承认，在场的梅竹，确实让她有了更多的勇气。于是她长长吸了口气，压着自己叫嚣着想要逃避的心，往前走了一步。
东方民睡得很沉。
天香已经走到床前，她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明显已经瘦到脱型的身子。视线再往下，是卷到膝盖上方的裤脚，和还插着银针的，青黑肿胀的膝盖。
天香觉得心中的恐惧和不安突然退去，席卷而上的，是沉重的似要将她压垮的猜疑和怨恨。她弯下腰，指尖点上东方民拧成一团的眉心。
这个人，就算失去神智，也不能放松片刻吗？
“发生了什么？”
天香的声音冷静到骇人。就连发出这个声音的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她原该哭的。至少，不该这么冷静。
梅竹却像是一切都在意料中的模样。她走到床前，娴熟地拔去插在东方民膝盖上的银针，又小心地替他挽下裤脚，盖好被子，才重新看向东方天香。
于是东方天香终于看清楚她隐藏在冷静后的情绪，那是浓的看不出任何光亮的黑暗，是可以遮天蔽日的仇恨。她听到她问，“我可以信任你吗？”
我可以信任你吗？
天香觉得自己好似突然被人迎面敲了一棒，直敲得她眼前一黑，原先还盈满体内的种种情绪突然泄了出去。天香踉跄了一下，若不是下意识扶住床柱，现在恐怕已经跌坐在地上。等她再抬起头，梅竹的眼内只剩泪水，好似那汹涌澎湃的恨意，只是天香的错觉。
“他，到底怎么了？”
天香撇开眼。她下意识回避着梅竹的问题。她原不该这样，毕竟躺在床上的，是她日夜思念，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可她的心底总是不安，或许是因为她才失去了父皇，或许是因为梅竹的眼神让她太过震惊，又或许，是因为她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又挣扎着想要冒出来的猜测，一切的一切，让她忍不住逃避。
梅竹抽噎了一声。天香仍是扶着床柱，她看到梅竹泪如雨下，她看着她坐在床沿，将东方民枯瘦的手握在掌心，她看着，她的泪打在他的手上，而他，毫无知觉。天香觉得自己已经听不清梅竹说了些什么，但却又切切实实的，听清楚了每一个字。
“大行皇帝驾崩后，王爷他在灵前跪了三日，期间水米未进，一直到撑不住昏了过去，才被人送回王府。”
“他幼时中过一次毒，好不容易抢回一条命，但余毒一直未清。前日太医说，他这次情绪激荡，毒素已经入了五脏六腑，再难根治。”
“他身子本就不好，现在更是伤了根本，虽然每天都灌不少药下去，但能不能醒，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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