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正法了，国库的漏洞却仍需要补。次日雨过天晴，周边城池赈灾的粮食次第送到浩凌，云敖留了安乐与两江道布政使在此，便带人浩浩荡荡回了首府应乾。
宝儿头一次坐马车，很是新奇，趴在景姝怀中，眨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下打量车里的摆设。在景姝身边待这几天，宝儿被养得很好，一扫前日的伶仃，小脸蛋儿白皙幼嫩，已经有了几分小孩子的活泛。
“娘娘，”他唤景姝，望着年轻的王妃，一双眼里洒满细碎的日光，“霖哥哥呢？”
在浩凌待了这几日，蒋霖倒是把宝儿吃得死死的。景姝为他将碎发别在耳后，“他在后面骑马呢。”
宝儿的眼睛一亮，“我也想骑马！”
“回帝都便请人教你呀。”景姝温柔道，又把孩子往上擎了擎，就听一旁的云敖道：“倒是提醒我了……总得给小家伙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
他正随意翻着景姝从行辕带出来的话本子，腾出一只手揉着宝儿的小脑袋，察觉到景姝的注视，便转过头望着她，“襄王府的嫡出实在说不过去，但是若把他安排到宗亲里应该问题不大。”
“能行吗？”话到此处，反而是景姝犹豫了，她起先只希望这孩子衣食无忧，蓦地推进帝王家，就生出几分迟疑，“太后那里怎么说？”
“管她怎么说。”云敖嗤笑一声，“云氏的子嗣，轮不到她置喙。”
既然云敖如此言，景姝也不再作额外的忧心。她低头，怀里的小家伙仍一派天真，丝毫不知道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自己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见景姝看着自己，宝儿便抬起头笑眼弯弯，甜甜地唤道：“娘娘！”
怎么说呢，景姝太久没有见到这样澄澈的笑了。她的周围都是步步为营与勾心斗角，就连那十四岁的蒋霖，平日也端的是少年老成，乍一见宝儿这样毫无顾虑地笑，景姝心中的思虑也跟着轻了几分。
把怀中的孩子抱紧几分，她轻声应道，“在的。”
……
两江道的织造局坐落在应乾最繁华的地带，规模在全国也算数一数二。进了机房，一眼望去，高数米的织机并肩排着，架起一条仅供两人并行的窄道。
沿着这路走到底，一排排的织机少说也有上百台。
每架织机前头都坐着一个穿豆青绉纱贴里的小火者，机杼声此起彼伏，便有源源不断的丝帛如水般从织机后淌出来。
“千岁，”蒋霆按刀作陪，前头是云敖与景姝，后面跟着市舶司的官员和西洋商人，一行人边走边看，“眼下是十二时辰不停地织，一张机每日能出七尺。”
云敖唔了一唔，“那这一年下来，也能出个二十来万匹？”
“是。”蒋霆扫了一眼身后的洋人，“十万匹送进宫中。”
听他说十万匹，景姝吓了一跳，算上各府亲王，宫中也不过万把人，就算是把丝帛当柴烧，这十万也是绰绰有余。这时，蒋霆继续道，“宫中贵人的喜好臣不敢妄测，虽说有单子，可其余各式仍要送些进去。”
“砍去一些。”想起宫中库房中绫罗堆积如山的光景，云敖果断道，“余出来这些用于出口。”
后面市舶司的官员立刻应道：“是。”
说了这样久的话，甬道却仍未走到尽头，足见这机房之大。后面皆是千篇一律的织机，这里噪声有大，蒋霆便将手一摆，“几位随臣去花厅歇歇吧。”
织造局的花厅，在两江道官场都小有名气，靠的不是金银绫罗堆叠出来的煊赫，而是与这烟雨江南截然不同的风情一段。
与寻常花厅不同，织造局的这处不设圈椅罗汉榻，也不摆翡翠山子，而是铺上厚厚的虎皮毯，上置小几，很有几分北疆的风格。
早有几个小火者跪在角落守着奶炉，见贵客来了，便抓起茶叶洒在壶中，牛乳的醇厚与茶叶的清香顺势便在花厅中蒸腾起来。
云敖与景姝在主位落座，其余人分列东西两向。蒋霆在上首作陪，方落座，便扯唇野野地笑了：“早年在北疆带兵，还是习惯如此摆设。”
在座的官员大多都知道蒋霆的前尘，他虽年轻，却在官场上算老辣的，内书堂出身，不到二十岁便与如今的东厂提督戚霆一并去了北疆。
蒋霆麾下的净军也是那时建立起来的，几年下来他们杀的鞑子不计其数，那是从阎罗面前挣命的凶兵。
“霆”是赐名，取得是震惊百里的寓意，足以看出先帝在时，他们二人皆为顶得宠的金貂贵客。因此北疆战事熄了，他与戚霆分别爬上了旁的宦官四五十才能登仙的高位，是为本朝两大权宦。
于是那些官员忙说着吉祥话，蒋霆摆摆手，“别奉承，我受不起，咱们直接说正题。”
说着，他拍拍掌。旋即一阵破阵琵琶声穿堂而起，立刻胡姬步步生莲地走进帐子，身上穿着雾似朦胧的纱衣。
有几个端着鎏金的托盘为众人倒茶，其余的颔首低眉盈盈而立在座下，抱着怀里的琵琶。
蒋霆颇为满意地颔首，“开始罢。”
先是素手转轴拨弦的三两声，像是一把撕开的裂帛。西洋商人来了兴趣，挺直身子，便看见那胡姬潋滟地笑，手指便开始翻飞。
景姝侧耳听着，是《平沙四顾》，她曾在王府听过；只是胡人弹起来到底和宫里不一样，一收一拨皆是北地的肃杀与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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