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那张刚直木讷的面容。
男人脸上的疤是为了保护他留下的，后来他才知道对方只有三十岁，实在出乎意料。
一个温暖的午后，菊花初开，刺史府的厨子不在，刺史大人每天的膳食都是护院大哥去莲馨楼买的。精致的桌案上，摆着黄松糕，鱼皮饺，莲蓉包，银耳羹，精致丰盛。
虽说莲馨楼的茶点是西廊一绝，但他也连续吃了一个月，按道理是该腻味了，但护院大哥每日都会特意买不同的品种。他心想这个武夫出身的人，心地倒是细腻。
突然起兴，他便请对方坐下一同品茗。欧阳大对景柯公子的邀请并不拘谨，表情却始终冷生生的。
他其实很早便知道此人不是一般的马夫了。借着好茶好点心，他便把疑问一股脑向欧阳大抖了一遍，对方的回答果然和陶雪义私下说与他的相差无几。
欧阳大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本身是亲军一个世袭的千户，本朝的上十二卫有一半由卫戎都统掌管，归顺卫戎都统者被称为卫戎军。有道是，亲军之中只有卫戎军真正直属于天子，而欧阳大会成为景柯的车夫，获得的自然是御上的钦点。
欧阳大吃着莲蓉包，突然笑了，他道：家眷住在京师，两个孩子才刚学会走，嘴馋，内人爱为孩子们做甜包。说着，欧阳大脸上思乡的表情渐显，平时木刻般的脸庞突然柔软了许多，景柯竟看呆了。
那时，他却并未发现欧阳大笑容之后露出的阴翳。
中秋将至，你应该和家人一起过的。景柯突然道。
欧阳大回他：今天来不及了，就陪少爷了。
和光之下，刚直的脸再次浮起柔和的笑，仿佛之后发生的一切，仿佛将他囚禁在石牢里的人，才是一场戏言。
“所以……我还是觉得他一定有苦衷，是身不由己。”
景柯面对着石壁，回忆起一段平凡的日常。
站在灯柱旁的少女歪了歪头，道：“我不懂。吃皇粮的人，哪个不是身不由己？保护你还是背叛你，这两者之间哪个才是他的意志，这可不好说。”
“也是。小春姑娘看得很透呢。”
“少爷，其实……”小春说了个开头，却又抿起嘴。她看进景柯的眼，用直觉读起那对明眸里的思量。半晌，她再道：“朱公子，你其实也是看得透之人，为何还要……”
用善意帮他人开脱？她不理解。
景柯笑道：“小春姑娘，谢谢你们救了我。”
小春听对方像故意打断她的话，闭起的嘴巴微微撅了起来。几日前，她这个临时少爷被关在了临近桂西之地的偏远卫所，所幸珠玑魂梦楼一直有派人暗中盯梢，但救出他还是花了不少力气。
如今，临安侯伤重之事景柯已得知，与此同时，临安侯镇压的西南边关发生动乱，传闻更听说皇上将会向西南亲征。他为了调查那封曹家密信，去往和刘知府互传密信的各个卫所时，欧阳大反了。
——又或许不是。
或许……他和刘知府只是相似的立场。景柯望天，想要清退繁杂的思绪，所见的只有高不见顶的黑暗，黑暗中坠挂着尖锐的钟乳石。
此处是溶洞。岩石和石笋之间，架起一个又一个平台，以木甲桥相连，灯柱上的光不似一般火焰，清冷长明，与他在宫中见过的夜明珠相似。灯光所照耀到的石壁上，可见一尊又一尊佛像，皆是石壁凿刻而出，平整的是浮雕，佛颜清晰可辨；一些则凿成了立像，生动似佛身架云而出。木桥最终连在深处一块宽广的平台，纱帘如罗伞的经幡垂在一张玉座至上，两旁玉雕的鱼龙像精巧绝伦。
景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来到了珠玑魂梦楼。
叶峥抬头看黑幽幽的天顶，出神。
这里是粤北，和蒲牢堂的总部仅相隔不到五十里。传说中的珠玑魂梦楼，不在山中奇境，也非海上蓬莱，而是一座毫不起眼的荒山——山之中的境界。
走上奇巧的木甲桥，听桥下暗河流动，叶峥跟在爱如身后五步远，好奇地观察着幽光照耀下的洞中楼阁，然而周围的女守卫都在往他身上盯，男人只好停下四处张望的脑袋。
“珠玑魂梦楼当真只收女弟子？”叶峥对此心有疑惑，他记得汪祝由是从珠玑魂梦楼出来的，但他目前还未曾见过珠玑魂梦楼的男弟子，便不禁问出了声。
爱如听见男人突然发问，沉默须臾，缓下步伐回道：“这个我不清楚。很多人看起来是女子，但你又如何确定？”
“……”叶峥哑然。
“我听说珠玑魂梦楼里是有过男人的，具体我也不清楚。”爱如的记忆里确实只见过女帮众，而且珠玑魂梦楼只建立了女道堂，顾名思义，是供年少女弟子学习修炼之所，自然不会有男子。
走到一处石笋环绕的平台，此间摆设着玉石桌椅，像一间厅堂。带领两人前行的女子驻歩，只见她身穿道袍，花白的头发之下是一张成熟而清丽的相貌，叶峥记得爱如称她为先生。女子缓声道：“楼主的前半生，是被意图谋反太祖皇帝的党派所保护和利用，但他们的女性家眷却在暗中帮助楼主，因此她只信任女子。”
“……”叶峥难以理解。他知道楼主有后，既然如此，她总该有夫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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