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上元节，开春以来下了几场小雪。
屋外银妆素裹，雪地留下一串孩童的脚印，不一会儿，雪地上便滚出了两个大雪球。孩子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却被从偏房走出来的陶雪义看在眼里，唰地，孩子的脸立刻红了。
两个男人正在忙活，伙房传出香甜的气味。叶峥捧一笼圆滚滚的馒头走出来，嘴馋的孩子已经贴在他的身边。
“雪义，来吃吧。”叶峥露出爽朗的笑。
陶雪义已经能够自如行走了，往日还会懒床，今日却起了早。叶峥喜于看到陶雪义有精神的样子，未等他走过雪地，便拿着热腾腾的馒头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过去吃。”
叶峥却拉着他往房里带，“里头吃，外面太冷了。”
陶雪义被按回床上坐好，叶峥又出去倒了一碗豆汁放在他面前。孩子啃着馒头，趴在门边偷偷地看。前些日子，孩子和叶峥去镇上典当一件极其华丽的衣服，虽有破损，但也当了一个好价钱。孩子归家缠着爹爹盘问那种衣服的由来，得知了大概，便对陶雪义更多了几分神往。
最近总被孩子盯梢，叶峥不由得感到一丝心虚。这时，不远处传来锣鼓声，孩子呆呆的脸上顿时放光。
“醒狮！”叶峥竟比孩子还要激动。
陶雪义两手捧着豆汁碗，看雀跃的男人出了神。孩子已经箭步跑向门口迎接醒狮队，叶峥踌躇，回望陶雪义，只见他放下食器站起，推了叶峥一把。
“带我去看一看。”
“嗯。”
门外，爆竹噼啪响，一头金狮跟着大头罗汉，随着锣鼓声有节奏地舞得活灵活现。孩子们追着狮头往前奔跑，紧跟着狮尾的是游神的大花轿，再来是载歌载舞的乡亲。
巡游的队伍带着洋溢的喜气渐行渐远，船夫的孩子跟在孩童堆里随队伍去了，船夫伫在门边直摇头。
“大哥，就让他玩去吧，去市集这种事交给我就好。”叶峥道。
“真是麻烦你了。”船夫知道叶峥是因为典当了那件不得了的衣服换到了钱，处处都想掏。如今他的这位友人气色恢复得不错，或许离两人请辞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欣荣，我也去。”
“去……去市集？”叶峥眨了眨眼，“我可是去买食材，这里不比西廊，一半是河市，可乱了。”
“我不是叫你不要养成习惯么？”陶雪义知道面前还有一个船夫，叶峥这种恨不得把他藏起来的态度，难免让他有些难堪。他先走在前，叶峥怕他在雪地上走不稳当，却发现陶雪义的手揣进了袖里，无从下手去牵。
不要养成习惯。
叶峥终于感到了一丝尴尬。最近的自己对待陶雪义，就像对待一只伤了翅膀的小鸟。
陶雪义的伤渐渐痊愈，但他的武功……想到此处，他心一紧，便是抓住了陶雪义的手臂，不顾对方那一点拒绝的意思，带着就走。
“……”陶雪义欲言又止，抿着唇让叶峥扯了一段路，才开口道：“欣荣，你是不是会醒狮？”
“嗯？会啊，怎么了？”
“之前听笑银说你在西廊的时候去过，我却没看到。”
叶峥笑了，“哦，那次啊。也没什么好看的，反正就算是我去，不过是狮头一套，有时在狮尾一蹲，是不是我又有什么所谓？”
他话音转沉，又道：“其实我很少参与醒狮，不过是小时候跟着我爹，耳濡目染。而且每当看到舞狮的人，总会觉得是我爹在举着那狮头。”
“你还有一个妹妹吧？”
“是啊，啊！差点忘了，阿芸的孩子可能已经生下来了……”说不定他的妹夫已经给他发过满月酒的请帖了，想到此处，他一拍脑门。
对方在偷笑，叶峥轻咳两声。陶雪义道：“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父亲，听你说这些，着实有趣。”
“我实在亏欠爱如和母亲太多。”
只是每当他看到母亲疯癫的模样，想起自己没有反抗和挣扎的为奴时光，心就像被拧起来一样痛。
“雪义……说不定爱如姑娘早就原谅你了呢？她其实比起以前的我，更相信你没有那么坏。”
陶雪义却摇头，“欣荣，我对她们的冷漠并非伪装，我就是这样的人。”他看着那只拉住自己的手，又道：“做太监的，哪里只是少了几两肉？不是人身，不做人事。我渴望学会君子之节，守住自己的道义，但是……若当如此，我应该做的便是在入宫之前就一死了之。所以我没有那样的资格。”
叶峥停下脚步。他知道陶雪义喜欢在他的面前自责，刚想好一堆鼓励的话未说出口，却听陶雪义接着道：“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以前的我一无所有，但现在，不是还有个兄弟么？”
“兄弟？”叶峥恍然大悟，噗呲笑道：“我吗？也是。不过兄弟这叫法不太好，雪义你稍微比我年长些，岂不成了你兄我弟，太别扭了。”
“会么？”陶雪义似开始认真琢磨起来，“我没有兄弟。太监之间称兄道弟结拜的人不是没有，但他们不会找上我，我也没有朋友。”
一句“我知道”被叶峥咽回嘴里，他不自觉地擦了擦鼻头，“那你现在兄弟和挚友都有了。虽然……又有点不太一样。”他突然说不上来了。
“罢了，反正你所没有的，我来把那个空处补上便是。”叶峥说得悠然，眺望前方，“哈！雪义你看，上元节的市集好不热闹！我们要抓紧些，上好食材可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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