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戟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金狻猊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白色烟雾，淡淡道：“这是娘娘的原话？”
黄鹂小心翼翼：“是。”
燕戟伸手，修长的手指捏住那根金色的香匙，慢条斯理地拨动着香炉中的香灰，过了许久，他方道：“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娘娘若真的只说了那么两句话，你会敢在王妃面前那么放肆？黄鹂，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燕戟最后一句懒散却颇含威慑的话语让黄鹂心中一惊，当即便屈膝跪了下来，颤声道：“黄鹂知错了。”
燕戟也不看她，只淡淡道：“说吧。”
黄鹂跪伏着不敢去看燕戟，迟疑了片刻，只低声道：“娘娘说，崔衍一向狡猾多端，既然他能篡改王妃的记忆，让王妃扭曲了对王爷的看法，想必也留了后手。若那块魂玉中真的镇压着崔衍的一半魂魄，那么王妃迟早……会变成他的傀儡。”
燕戟微微勾唇：“这话也只有哄哄你了。”
黄鹂顿时一愣，却不敢多言。
燕戟此时面色淡然，静静道：“十年之前崔衍尚且不能让当时只有九岁的阿戎为他所用，十年后又如何能控制天道三重的阿戎？更何况阿戎本身命格极硬，至阳至刚，只要不死，便很难为人所利用。母亲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黄鹂顿首道：“是黄鹂愚钝了。“
燕戟摇摇头，“这不怪你。”过了片刻，他又微微皱眉：“只是我有一点始终不明白，阿戎似乎极其抗拒和怨恨我现在燕戟的这个身份，但对于当年欺负他欺负得最厉害的萧文焕却没有对我如此排斥。想来崔衍再厉害，行事再为缜密，又如何能如此面面俱到，连阿戎对萧文焕的恨意都篡改了？”
黄鹂听到燕戟这番话，反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问到了一个她知道也敢说的话题。
所以此刻黄鹂略略直起身道：“关于此事，娘娘也曾提及过。”
燕戟低头不语。
黄鹂便续道：“娘娘说单纯篡改记忆本就容易随着时间流逝出现破绽，但崔衍当年做的，应当并不是篡改，而是移情。篡改多是无中生有，让喜欢变成厌恶，憎恨变成爱慕，或是凭空加上一些子虚乌有的事实。可移情并非如此扭曲，而是喜欢的可以变淡，憎恶的也可以愈发痛恨，往往并没有完全改变当事人的初衷，所以让人很难察觉出异样。至于王爷说的，王妃对于燕戟这个身份的格外憎恶，恐怕是因为崔衍刻意放大了王妃对于燕戟的厌恶，又或者说，将王妃对四皇子的厌恶转移了一部分到燕戟其人身上，这样，厌恶的仍是厌恶，只不过变多变少而已。”
黄鹂这一番话说得有些艰涩难懂，但燕戟还是一点便透，此时他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那这么说，阿戎应当仍是喜欢我的。”
黄鹂微微一怔，她见多了燕戟的各种形貌，但这时她看到燕戟在烛光下露出笑意的模样却是发自内心的温柔，就连那稍稍带着冷色的皮肤似乎都暖了起来。
垂了首，黄鹂轻声道：“黄鹂不敢断言。”
燕戟点点头，不以为意地淡笑：“今日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娘娘，你最好也瞒住了。”
黄鹂神色一凛，连忙应是。
等到黄鹂退出房门，燕戟反倒是心情大好，抬头透过窗棂看了看窗外那一轮明月，他伸手拿起一杆狼毫笔在掌心转了转，便蘸了浓墨，在那柔软洁白的宣纸上开始书写。
他心性所致，挥毫泼墨，几乎是一口气便写下了十个龙飞凤舞，淋漓尽致的大字。
说来也奇怪，燕戟身为梁国唯一的异性王，又是大将身份，偏偏他的字却极为修雅内敛，庄重敦厚，丝毫不露锋芒。
雪白的宣纸上，十个大字墨色淋漓，却是一句极为简单又脍炙人口的诗词。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写完这十个字，燕戟掷笔，从容一笑，竟是觉得胸口淤滞多年的一口郁结之气在此刻尽数消散。
此刻黄鹂离开书房，被门外的冷风一吹，背上那一层热汗顿时都凉透了，寒意彻骨，让她下意识地便紧了紧外裳。
方才燕戟刻意先挑起一个她必定要撒谎的话题，再诱她内心愧疚说出了楚戎被篡改记忆的因由，这些用心，黄鹂怎么会不清楚。
但她仍是说了。
个中因由，也只有她自己才明白。
黄鹂对自己这位小主子的感情十分复杂。
她是娘娘的人，当年从宫里出来，就一直陪在了燕戟的身边，燕戟身份的秘密，也只有她、红璎和白芷知晓。而白芷是个武痴，许多事情向来不闻不问，红璎又在两年前的一场暗杀行动中伤了筋脉，现在真正能帮得上燕戟和娘娘，并从中调停的，也不过黄鹂一人。
正是如此，所以黄鹂愈发谨慎，也愈发心疼自己这个小主子。
本是多么尊贵的身份，却被人暗中陷害送去了边疆软禁，在得知真相后那么大点的孩子却丝毫没有要死要活，而是毅然自己划破了脸，忍辱负重借着别人的身份活了这么多年。
该他背负的东西，他一样不少，不该他背负的，他也一并承担。
不过总算，小主子现在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和阳城。
黄鹂总是暗暗地想，若是上面那位主子知道了当年那些人的阴谋，会不会心疼补偿小主子，甚至……把那个原本属于他的位置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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